到学校正好赶上第一节语文课，便是说整个早自习都被她废掉了。
齐小颖累得像头耕了一天地的老牛，刚入座便一头栽下去呼呼大睡。
其他同学好歹还装模作样听老师念经一样讲着课本知识，她连老师是男是女也没瞧仔细。
“莉莉！老师叫你！”同桌是梅梅，使劲推搡她将她推醒。
齐小颖抹了一把往下坠的口水，在同学们哄堂大笑中抽回灵魂，男老师是位五十岁出头的老教师，鼻梁上挂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将他的鼻梁压出好大一个印子，与他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上五官配得紧，没有一处是岁月多余的痕迹，像是在这张脸上和谐共处多年。
齐小颖一脸慌张，她从老师的眼眸里看到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加生无可恋。
“老，老师，你叫我做什么？”
梅梅小心提醒她:“赵老师在讲李白的《行路难》，问你复习了没有一来课堂就睡大觉。”
齐小颖回过神，站直身子回答:“赵老师，昨晚我干完家务活看了书，这首诗我已经能背了！”
“那好，刘佳莉同学，你背一遍试试，要是你能背出来，这堂课随便你睡。”
“行路难.其一，唐朝李白。”她清了清嗓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将这首诗背了一遍，幸亏参加了一场77年高考，几十首常会考到的诗词背一遍完全没问题。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她居然能一字不差背下来，同学们各个目瞪口呆，经常旷课成绩垫底的刘佳离居然能背出一首完整的诗，实属母猪会上树，太阳打西边出来。
所有人都宁可相信自己的耳朵坏了。
齐小颖忽然来了兴致，还未等老师点头让她落座，她开始自信满满解释起来:“李白这首诗讲得是自己的郁郁不得志，他再多胸怀大志却无人赏识阻拦太多，人生道路太多艰难令他感到茫然若失，歧路纷杂，令他对未来感到惆怅，不知该去往何处。这首诗让我想到了我们这群人，虽然我们没有什么大志向，但对未来仍是非常茫然，待我们这群人长大后，究竟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是在工厂12个小时忙忙碌碌一辈子还是在田地里弯腰抬头一整天？每个月赚个三瓜两枣不够养家糊口，家人生病不敢去医院，家里有灯不开，没见过任何世面反而习惯当下的生活，可是我们真的要像父辈一样碌碌无为只为吃饱饭活着吗？那若是我们结婚生了孩子，也让孩子这样活着吗？从古至今，行路都是艰难的，即便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他也是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困境，为何我们能读到他的诗词却还是这样无所事事活着，为何过了几千年，我们活着还不如一个古人？”
她停下来，见没人吱声，所有人一脸无措盯着她，将她看成了外星人一般。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句话是李白最终领悟了其中的道，也摆脱了歧路彷徨的苦闷，相信总有一天会乘风破浪，到达理想的彼岸。我们为何就不能彻底醒悟过来，过成自己最想要的生活呢？而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着乡下祖辈们这种无望的生活，现在的我们只要努力短短几年，或许往后才有更好的选择！”
“……”梅梅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却被齐小颖说的激昂澎湃，掌声情不自禁跟着响起来。
赵老师一言不发听她讲完，眼里的淡漠无光到忽然闪动光芒，那一刻，他仿若看到了黑雾中被人用知识点亮一盏光亮，照亮前方的方向。
齐小颖落座后，全班同学才一腔热血跟着使劲鼓掌。
一班同学虽没几个听课，却也没特别淘气的学生，毕竟在这种偏远乡下多是留守儿童，没有几个孩子不是早早成熟懂事，即便他们知道读书读不进，也更明白唯有读书这条路，是他们能重生的路。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能读到初中的早就不再是那群不懂事的捣蛋鬼。
赵老师趁着同学们开始有了激情，干脆一鼓作气，问道:“那同学们有没有想过，往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李白一辈子想出仕，就是当大官的意思，使天下大治寰宇太平盛世，虽一辈子没得志，他却人到老年也从未放弃过这份抱负，同学们，我们现在还年轻还有数不完的精力，有理想有抱负才有更好的明天。”
梅梅却是第一个举手回答的:“赵老师，我想去镇里买套房，然后开一家奶茶店。”
赵老师一愣，却努力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份理想也不错，但是开奶茶店要有经商头脑，数学要学好要有法律常识才不会被人坑。”
齐小颖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师并非不作为的老师，他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觉悟，不否定学生们任何梦想，或许对于这群乡下孩子来说，只要有梦想有想过的生活，无论是做什么总比一辈子头朝地背朝天的强。
娟子看梅梅说得这么轻巧，于是也跟着举手。
赵老师叫她起来回答，她一脸得意忘形:“我想以后被一个有钱人包养，每个月给我一万块或者五千块花也可以，这样我就可以把钱存起来在县城里买个房子给我爸妈住。”
“这……”赵老师恐怕也没见过这种梦想。
齐小颖立即站起身，一脸正义凛然:“其实被有钱人包养要会的可不比普通上班族少，甚至还要懂的更多，有钱人都喜欢聪明漂亮的女孩子，书读的越多知识懂得越多钱越多，你这样的怕三千一个月都困难，而且被人包养是24小时随叫随到，比保姆还可怕，你不如做保姆吧，去大城市做保姆勤快点一个月都能赚大几千。”
“哈哈哈……”
赵老师无法反驳，却也知道面临这一群学生，确实不能用普通的知识去讲解，通俗易懂反而更容易教会她们认清现实。
有没有理想并不重要，却不能产生这种不劳而获的思想，对于乡下的孩子而言，这是大忌，她们没有任何出路，只有拼尽所能勇往直前，勤奋或许不能致富，勤奋却能脱贫。
一节课在同学们的讨论中马上要结束，最后，赵老师问到刘佳莉:“你打算以后做什么？今天背行路难有这么大感触，应该会有不小的领悟。”
“老师，我想考上高中，哪怕是普通高中也行。”说完，才发现全班同学笑她比笑娟子的梦想时更加轰动。
“刘佳莉同学，你的梦想老师固然支持，只是你要知道凡事不可能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上次模拟考试你是班上倒数第三名，几门功课除了语文能及格，其他都不及格，老师觉得吧，做人还是先从自知之明开始一点点起步。”
“啊？”齐小颖比赵老师还要吃惊。
“那从今天开始，我尽量努力赶赶，赵老师，您能帮我问问各科老师给我准备些模拟试卷吗？我想从今天开始每天做三套试题。”
“你要真有这份心，这个老师自然愿意帮你。”
“谢谢老师。”
下了课，几些同学将她围得严严实实，梅梅特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她没有烧糊涂。
“莉莉，你究竟怎么了？”娟子操着一口方言，满脸担忧，“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昨天你抱着电线杆子睡了一会，整个人就不太正常。”
齐小颖暗暗叫奇，这些孩子的智商可不低，居然能根据发展分析到位。
“我不是说过吗？昨天那十分钟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居然梦完了我的六年人生。”
花花两眼发光:“莉莉，你说的是真的呀？昨天我还以为你胡说八道呢？”
“当然是真的，只是我说过的坐飞机坐高铁还有喝的卡布奇诺都是骗人的。”
“那是啥子意思？”同学们被她们几个说的玄乎又玄，纷纷围过来听她唠。
“我做梦梦见我初中毕业后去打工了，住在工厂的宿舍，每天从早到晚要干够12个小时才能拿到四千块，一个月只给一天假，过得感觉就是猪栏里的猪一样，只等着被宰的那一天到来。”
她现在只能重新换个思维逻辑与她们讲。
“四千很多了，干够两年你就能存九万六，好多钱了，可以不用去打工了。”这个回答完全符合他们的逻辑。
齐小颖没有否定他的逻辑，继续往下说:“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然后我就去工厂打了两年工，到了年纪家里给找了个人结婚生子，没想到这些钱不到一年就被我们花完了，我又生了两个儿子，老公也没本事，只好又去打工，我一个人在家务农带孩子，可是没多久，丈夫突然车祸去世了，我一个人带着一个四岁和一个一岁的孩子，什么也没有，也没人管我们死活。我想着去大城市能找个临时工干干，却在除夕夜没地方落脚，住最便宜的旅馆一晚上都要300多块钱，我只好带着孩子蹲在外边过了一夜，第二天再去找工作，他们说我有两个孩子带着不方便，都不要我，都没人肯收留我，打工也没地方去打……”
她说着说着，开始呜咽无语。
娟子和梅梅，花花三个姑娘听着开始抹眼泪，故事并不说得动人，只是平平淡淡将一些悲惨的事叙述完，却忽然引来大家的共鸣。或许大家均是心知肚明，这何尝不是他们的一生呢？
“莉莉，那你做梦是不是真的是预见了未来？上天见你可怜给你提醒？”梅梅居然还是个有神论者。
齐小颖慎重点头:“我觉得这个梦绝对是真实的，太真实了，我能记得我去过的城市，还有打工的工厂，这些地方应该都有的，你们若是不信以后有机会可以去找找的。”
“我信我信。”娟子开始跟着有神论来，“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多玄乎的事，我奶奶就说过人各有命，这都是上天的安排。”
“可是我更相信人定胜天，毕竟天已经提醒我了，那肯定是希望我能通过自己改变。”
却不知何时，有个异常冷静的声音传来，居然是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或许，你是被上天选定，重生了一次，只能靠自己重新开启新的命运模式。”
这男生，肯定是重生文看多了。
娟子在莉莉耳边低声细语:“他一直考全校第一的，可骄傲了，现在居然会主动跟我们说话。”
齐小颖偷偷在娟子耳边问:“他叫什么名字？我以前太糊涂都不关注过这个人。”
“赵建涛，是赵老师的外甥吧！”
齐小颖立即站起身，忽然握住赵建涛的手，满脸憧憬:“没想到赵同学也看重生文呀，不过我只是做了一个预见的梦，这个梦让我想明白了，今后我会好好读书，赵同学，请多多关照！”
他不经意哼了声，仍然是一副看不起她们的姿态。
“你以为这两个月你努努力就能考上高中了吗？若是真这么容易，别人付出三年的努力又是什么？”
“努力是一个名词，不是量词，不是努力三年就必须会有回报，我现在努力，无论如何也比往后任何一个时期努力都要来得及。”
梅梅和娟子忽然用看上帝一样憧憬的眼光看向齐小颖，谁也想不到她居然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文化程度丝毫不低于全校第一的人呢。
到了下午，齐小颖还惦记着田里没有插的秧，若是不将工作做完，家里连糊口的收入也会断掉，别说以后上大学，就算今年考上重点一中，她也未必有机会读下去。
其实真正最难的不是怎么说服莉莉坚持往下读，齐小颖明白，她们的无奈多是因为没钱，读高中要钱，读大学更要钱，这些对于这个一无所有的家庭而言，简直难上加难。
眼下她不想想太多，只想着那两亩多地应该怎样才能干完，于是私下问梅梅:“你们家里秧苗都插好了吗？”
梅梅摇摇头:“我放学回去要帮忙干活呢，不过我弟弟妹妹也会帮忙的，应该很快就能干完。”
“这样呀！”齐小颖原本想着这些姐妹们精力旺盛，还想着忽悠她们去家里帮忙，一听家家户户都有干不完的农活，也没好意思开口。
“莉莉，你说你奶奶生病了，那家里活就你一个人干了？”
“是呀，所以我现在必须早点回去干活，下午课我就不上了，等干完活，我再来努力学习。”
她说完，收拾好书包准备往家赶，正好一溜出教室遇到教语文的赵老师。
赵老师叫住她:“刘佳莉，你这是去哪？”
齐小颖看着他手上拿的几套试卷，满眼感激:“赵老师，我奶奶病了，家里农活必须要抓紧干，要不然过了时间就来不及了。”
老师点点头表示能理解，毕竟在乡下这种地方，农活确实比上学重要。
“那你将这几套试卷拿回去，有空就做做，做完拿过来给老师们看看，只要你有决心，老师都会帮你的。”
“好呢，谢谢赵老师。”
齐小颖接过试卷，一路往回跑。
抓紧每分每秒，刘佳莉的命运仅靠这两个月拼命。
梅梅从窗边望到齐小颖小跑的身影，对娟子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莉莉今天的打扮也好奇怪，她居然是梳着马尾留着刘海，衣服也穿得正儿八经的，一点都不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