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漠上浮屠
十年前,在荒漠。
天地都是单一的姜黄色,死气沉沉,自己仿佛置身于那燃尽的香炉之中,唯一的希翼,就是等待天神降临人间。
灵嫣口中男孩的血流温热。她抬起头时,他弯眉微笑,她低下头吮吸时,他微微蹙眉。
老天啊,求求你,让嫣儿活下去。
灵嫣扭曲着身子歪到一边,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干粮和水,看着旁边同行的叔叔和受伤的侍卫已经蜷缩着,半掩埋进沙土里,看着那漫天的黄沙熏焦了繁星,闻着那些被风干的腥烂的腐臭,干裂的鼻腔里开始涌起一阵阵经久不息的酸楚……
她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声喊叫,她以为在这样干燥的环境里,就不会有眼泪,可那温热的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滴落,然后流进了沙土,消失无踪。
“灵……嫣儿公主……”廖青抬起手腕扯了扯灵嫣的衣角。
她突然间停止了哭泣,意识到,这些眼泪,何尝不是廖青的血。
“我不哭了,我不哭了。格木叔叔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他是月国的大英雄,是我父王的右手,他……一定会来的。”灵嫣抹了抹哭的通红的眼角。
廖青眼神一暗,没有回答。却将自己蘸着砂砾,血肉模糊的手臂伸了过来。“嫣儿公主,你再……再多喝一些,多喝一些我们就有力气了,我们就能带着阿爹和叔叔们离开这里了。”廖青强撑着身子皱了皱着眉头。他从前很少皱眉,从来都是笑盈盈的,看起来很温暖,和他的名字一点也不同,不是寥寥青山,而是盈盈碧波,看着让人欢喜。
灵嫣躺在他宽阔的胸口上,抱着他的手臂,嘴唇轻轻的贴了上去。她没有吮吸,只是轻轻的在碰着,为了让他安心。即便她尚是稚女,却也知道,廖青这样做,是在以命续命。
直到看着廖青明亮如星的眼眸一点一点的失去光亮,直到那口中咸腥的伤口渐渐干涸,直到他脖颈一弯,栽倒在灵嫣的后颈弯里,口中还不住的呓语着:“嫣儿公主,我定会护你一生平安喜乐……”
灵嫣瘫软着身躯,反身抱住廖青,却因为过于瘦小,而被已经晕厥的廖青一下子压倒在了沙地里。他身上残破的铠甲锋利,她的额头被划出几个小口子,鲜红的血从口子里渗出来,像是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开出的嫣红的花。
“嫣儿,我的小嫣儿。父王记得在你生辰那日,月国开了满地红花,你母后说你一出生眼睛就很亮,像有神灵附身一样,所以才取名嫣儿。”
“你们月国,本就是附属于我天朝小国,如今天朝战霍,你们的兵卫又怎可不前来支援?分明是将兵力养于国内,待我天朝危矣,联合别国对付我天朝,如此不臣之心,又怎会留你们性命?”
“大王,你我携手几载,早已根连并蒂。嫣儿,照顾好自己,母后和父王在天之灵定会保佑于你……”
灵嫣用力的抓着廖青身上破碎的铠甲,呼啸的风将沙土卷入耳朵,天地间又一次开始变得诡谲。她的旁边死气沉沉的,她不敢去探廖青哥哥的鼻息,她怕这沙漠之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开始止不住的放声大哭,她想起曾经繁花锦簇的院落,想起那个长安喜乐的小城池,想起爹,想起娘。
不知道又度了几个日夜,廖青的手腕上的齿痕已经结痂,身体也开始从滚烫变得冰凉,嘴里开始断断续续的冒着胡乱的呓语:“嫣儿,躲在我的身后……我们好好地,等叔父回来,我带你去郊外狩猎……”
突然,一阵狂风卷席着沙土遮天蔽日的席卷而来。廖青眼睛一睁,下意识的将手从破旧的衣衫中伸出来,一把将嫣儿的头护进自己的胸口。
只等四海风沙静。
灵嫣睁开眼,睫毛上沾着的黄沙落到眼里。他低眸看了看她,挤出一个微笑,便闭上眼睛不动了。
那一刻,灵嫣挑了挑嘴角,闭上眼睛缩进了廖青的怀里。
她以为他们就要这样死去了,同叔叔们一样,无声无息的淹没在满满的黄沙中。
可就在这时,一个嫣红的影子出现在焦黄色的黄沙中,像是一朵开在锦绢上的娇艳的花。
她挣扎着从廖青的铠甲下伸出一只孱弱的手臂,用力的冲着那红影子乱挥。她拼尽全力的想张口大喊,可刚一张口,嘴巴便被砂砾封了个严实,一星半点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红影子慢慢的飘过来,灵嫣身体里的每片骨骼都在嘶吼着,释放着对这几日缺水粮的不满,每一滴残存的血液都在呐喊着重新燃起希望的生命。
没错,灵嫣想活,也想廖青活。
那是一个身着大红衣衫的女子,墨黑色的发隐秘在鲜红的帽袍之中。砂砾嵌在空气里,凌烟有些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只觉得消瘦的身姿之上,氤氲着杀戮的气息,与那些身着铠甲利刃冲进宫殿的人一样,隐隐的让人生畏。
她走到跟前,居高临下的问道:“可想活?”
她声音清冷,有些不食烟火的味道。
凌烟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挑了挑唇稍,伸出一只瘦弱枯柴的手一把扯住嫣儿的衣裳,将她瘦小的身子拖的有些扭曲,就像是拖着一头中了箭的小兽。
凌烟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那女子手一松,她便重重的摔在地上。
“你再乱动,就别指望我救你。”
凌烟点了点头,红衫女子不屑的啧了一声,便又粗鲁的扯着她的衣衫拖了起来。
红衫女子刚要往前走两步,只觉得手里的“小兽”突然间一沉。她回眸一望,嫣儿皱着眉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的抱住廖青的手臂。
她楞了一下,冷冷的问道:“你想救他?”
嫣儿见红杉女子面有动容,便知道她并非冷血的人,便从干裂出血的嘴角挤出两个字。
“求你。”
红衫女子身子一顿,她凝眸望了望嫣儿身旁的廖青,什么也没说,便转身扯着衣角继续前行了。
在灼热的沙土上,凌烟因为死死的抱着廖青的手臂,而增加了负重。在红衫女子的拖拽下,背后的衣衫早已磨光,火辣辣的疼痛之中,她咬着牙,跟着红衫女子走出了这片横尸满地的枯沙。
朦胧中,嫣儿看到在她身前,她们行进的方向,岿然屹立着一座浮屠塔楼,上面盘着鲜红无叶的花朵,在焦黄色的沙漠中炙热而璀璨。
那肆虐着风沙,如一头巨兽在吞食天地,而那娇艳的花,妖艳美丽,如一道红焰烈火冲向天际,直导九天佛寺,向九州天下昭示它生命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