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绵殿中,业公公手捧着金黄的圣诏,扬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奉太上皇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燕福遥,虽未为宗室长嗣,却怀慈善之心,有治世之文德。
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燕福遥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子持玺升文华殿,分理庶政,学治天下。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文治三年九月’
“儿臣接旨”
燕福遥接过了圣旨,此刻薄薄一轴的圣卷在他手中格外重。他低头看了看那抹明亮刺眼的黄,这份重量不来自于卷旨的重量,也不来自于接过手之后的担当,而是来自于虚无。
他明知道这是一道镶裹了金边的废铁,却不由得视若珍宝般抱在怀中。
段缮娘娘眼睛里再无那日的病床前的怒怨,都道他的儿子不中用,可是遥儿偏偏最争气。
他耳边传来的尽是母亲的喜悦,可是他不可说。
业公公走后,段缮娘娘激动地抱住他,幸福的泪水有几滴洒在了衣衫,一路圆滚滚地滑落向下。燕福遥却像是抽了线的木偶,有气无力地来面对眼前这一切,独自接受这一切不真实的“真实”。
燕福遥挣脱了段缮娘娘的怀抱,身前的圣旨“啪”一声掉在地上。
段缮娘娘没有责怪,而是从地上立刻捡起,这时也不嫌脏了,忙里忙外地扑去灰土,把那明黄擦得一尘不染。
可是,眼前的孩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然光天化日下使起了小性子,手一摆,非但不接还将那承载着圣旨的手卷扬翻。
她瞬间面色僵冷,带着冷静又可怖的怨怒:“遥儿,你这是做什么,你现在是太子,在外要注意德行…”
“好,我是太子,那母妃告诉我,几个兄长自小便文韬武略,而我则体弱多病。我这太子是如何得来的?”
他突然歇斯底里,没有了清醒的克制,发了疯似的问道。
段缮娘娘压制住心底怒火,还好泽绵殿方才来的人都走了,这会儿周遭除了几个打扫的奴婢,没什么旁人,否则这副模样怎么配得起东宫之主的操行。
她柔声道:“遥儿,你遇事不慌不乱,中秋之宴能为圣上舍生取义,此般心境,这难道还比不过吗?”
“母妃,真是如此吗?”
燕福遥不甘心地问。
段缮娘娘白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然呢,遥儿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你父皇,不然这储位难道是大风刮来的?”
段缮娘娘哈哈大笑,却是居高临下地盯视着自己的好大儿。儿子如今是太子,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燕福遥本在发疯的边缘徘徊,一度崩溃,此刻却又不得不像一个气球一样扎漏了气,软了下来。
他一步两步往泽绵殿走去,看上去虚弱无比。
那种虚弱,不是身体的虚弱,而像精神的腐烂透过皮肉,向外发散无可挽回的颓靡。
“好,好……”
他无力地应和道。
……
!
京外郊道,一架马车本来恣意地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竹林虽不再翠绿,却茂密得不像秋败之景。
深青灰色马轿一路向东,身后不远处,一个黑衣侍者骑马追了上来。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一人一轿确认身份后行礼互敬。
“什么!?”
两匹马儿竟突遇急刹车,尴尬且无聊地扭了扭头,蹄子有意无意的原地蹬抬几下。
谢国公隔着帘子,侍从转达道:“接到无术会的密信,四皇子燕福遥角胜东宫。”
!
“那赫连校尉岂不是白去杀一个燕洛衡,死的还是箐妃。”侍从若是早知道是这结果,又何多此一举。
谢国公在马轿内端庄而坐,神色肃穆,眼角露出不可察觉的警惕。
“谁传的?”
谢国公心中有思量,四皇子英勇救驾确实可贵,封赏也无可厚非。可是若因此得之储位,未免有些太轻而易举了吧。
“宫中传来的。”黑衣侍者道。
宫中?
宫中之人的话不可全信,毕竟燕福遥绝非一日脱胎换骨,摇身一变就能另皇帝青眼相看。
这也正是,为什么赫连校尉不得不针对二皇子,燕洛衡在其皇兄皇弟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却总会拥有一方关注。除了燕成紫,得天独厚的恩宠也总是在他的身上聚集。
谢国公可以不信诏书,但他信得过沈逢的培育的花粉,信得过“佑”。
他继续问道:“朱合顺唯利是图,三天两头的在宫中撺掇,消息灵通的很。他怎么说?”
“朱大人泽绵殿和洛河殿都一一去过了,一喜事一丧事,一边是诏书已颁,一边白幡悬挂,朱大人亲眼所见。老二失利,老四上位。看的真切。”
谢国公心中了然,正欲继续启程之际,远处反围来一批士兵。
马轿里的人传声,道:“何人阻拦!”
士兵之后闪出来一人,立于马上,威风凛凛,开口道:“谢国公,欲往何处去啊?”
听到声音,谢国公便知道此人是谁。
向北走,再越过几个大路,怕是要到了嶂城。嶂城原属魏钌,二十多年兵败,不得已划给了北华。
“韦会峰,你有个南胡的儿子,怎么就不许我有个魏钌的女儿?”
韦会峰像是一把铁楸乱插到瓜秧里,他再愚笨,也听得出这是一句嘲讽。好在,皇帝早已知晓各自混事,容不得他胡编乱造。
韦会峰先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谢国公权高位重,却是魏钌之人。谢国公又身在高位,恐怕朝中能臣没剩几个好苗,估计早已被他搬空腐蚀。
“谢国公,只可惜,你没有魏钌的女儿,你再去魏钌,那便是通敌!”
谢国公见到韦会峰随兵甚少,一把老骨头又如此狂妄,他想必在这里只是碰了个凑巧。
韦会峰乃受皇帝之命前来,别看现在兵就这两个,他也不好亲自下场,但是早有埋伏。
四周士兵夺路而上,与谢国公随行侍卫厮杀在一起。韦会峰持刀向谢国公袭来,谢国公慌忙闪避,刀砍在车轿之上。
谢国公翻身,跃下马车,随后用剑鞘向韦会峰脑袋砸去。
“彭!”
韦会峰可不是吃素的,他征战南胡,难道还能被只会嘴皮子功夫的文臣制住?
“嗖~”韦会峰纵上马轿的马背之上,刀锋直指谢国公。
剑锋划烂了韦会峰的衣裳,却没有穿透他穿戴妥实的盔甲。谢国公再抬眼之时,便是已被团团围住。
北华是走不出去了。
泽绵殿外,宫院的尽头先是一人,然后两人……该来的,陆陆续续地前来。
……
“父皇…父皇,您说过要放过母妃的?”
燕福遥跪在殿内,屈身颤抖着。
大皇子燕载邺,二皇子燕洛衡,三皇子燕弘洮站他的前面,随同燕北华一样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段缮娘娘此时跪在地上,一声不吭,颇有视死如归之状。她目视前方,眼睛斜斜地不看到任何人,宛如一座跪立的雕塑。
她知道通敌是死罪,但这诛九族也追不到皇帝头上,她没能让遥儿坐上储位,都是她的错。
“父皇!”
事已至此,燕福遥不再敢有任何奢望,只是希望燕北华能放过箐妃娘娘一马。
毕竟是生母,再如何压他,也是母亲的苦心。这种时候,夫妻之间,也该念及旧情。
燕福遥去扶段缮娘娘起来,她却不要挽回似地喊道:“遥儿可是救了你的命,如此心地,太子不该是遥儿的?!”
她不怪遥儿能力弱,只怪皇帝变卦。
是她,连累了遥儿。
魏钌主马上回北华宫中来,他燕北华没有那么多功夫在这里耗着。他招来业公公,道:“让娘娘去冷宫吧,冷静冷静。”
“是”,
业公公命人把四皇子燕福遥和段缮娘娘各自送回了去处。
大皇子燕载邺冷眼旁观,真是好一出戏,将魏钌耍得团团转。自中秋家宴,他就感觉不对,燕福遥怎么突然稳重,愿接这烫手的山芋,无论大小政事真的上赶着地去学习。
原来,都是为了引出谢国公的诱饵。
谢国公再睁眼时,又回来了,这熟悉的布置和装潢,一日之内,他又回到了北华大殿。
倒是站了没两秒,被秘密移送押到诏狱。
燕北华亲自审理。
“谢国公,如今该削去国公之称,冠以叛国之名……是吗,魏钌主谢若?”
“燕北华,都是老朋友了。”
谢国公擦去嘴角被韦会峰打出的鲜血,从牢中的地面支着身子站起来。
“谁和你是老朋友,你现在落到我的手里,还想挟持四皇子把持朝政,魏钌莫不是要垂帘听政?”燕北华看着谢国公在牢中还洋洋自得,只怪自己脸盲,真是越老越不要脸,越没个正形。
哪里算宣战,当年的仇都还未报。
楦阳年间,北华不择手段吞并西梁,胃口大开却还不知足,仗西梁之兵东征魏钌八百里,半座城打的民不聊生,最后以白银五百万两,割让魏钌西境属地嶂城。
这些恨,整个魏钌都忘不了。
“你也说了,我都落到你手里了,魏钌岂不也在你手里,如何逃脱的掉?还不快去给我泡壶茶来…”,谢国公阴骘半刻。
再笑道:“喝完茶,再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