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蓉去美国以后不久，我就跟尹安安提出了辞职。他问我怎么了？有更好的工作吗？我说我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这里是个伤心地。因为之前采访过中国最年轻的首富盛大网络总裁陈天桥，所以也就跟公司负责公关的副总裁变成了朋友，她跟我说过几次，盛大正在招聘一位专门负责总裁个人品牌传播的公关经理，而陈天桥对我的印象深刻，不止一次说那个光脚记者采访我以后写的文章非常不错，问我愿意不愿意去上海公司集团总部工作。黄蓉蓉已经去了美国，房贷是我在还，但房子和家都跟我无关了。于是，我就在28岁生日那天，背着当初来北京时背的包，只不过多了一个行李箱，坐着火车来到了上海。还记得《收获》编辑王咸吗？过去这几年，每年我都会来上海在他家里住上几次，从第一次见面就叫哥，这么多年下来，已然就真的是最亲最信任的哥了。他开着车来虹桥站接我，然后带我穿过延安高架，在路上又一次看到当初住过的中国纺织大学那栋楼，穿过浦西市区，到达浦东张江，我提前在居里路附近的汤臣豪园小区合租了一间屋，那天入住以后便开启了我的上海生活。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哥约了两个他要好的诗人朋友，让我跟着他一起聚会，也算是给我这个弟弟接风洗尘。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一个普通的湖南菜馆里把酒言欢杯盏交错，其中一个诗人还吟诵了他自己的一首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这个诗人是张枣！”当光脚男说出第一句诗时，我的内心突然不平静起来，当他背完整首诗时，我已经热泪盈眶，张枣是我的老师，也是我曾经暗恋过的一个男人。“你知道吗？他从德国回来后，就在你的黄蓉蓉毕业的中央民族大学当老师，那时有一个在北大读书的女孩子，因为写论文经导师引荐认识了他，结果就深深地爱上了他。但一直到他几年后去世，她也没有表达。”
“那个女学生，就是你？”
“对，就是我。”我和光脚哥相对无言，我已经泪流满面。“不说张枣了，你在上海的新生活如何？当时记得陈天桥借助盛大游戏在纳斯达克上市，一时风光无限，他应该是互联网公司当中第一个中国首富吧？后来，才是马化腾、李彦宏和马云他们。”
“以前也采访过中国的首富，国美的黄光裕，新希望的刘永好等，几个小时的聊天其实距离他们真实的生活远着呢，采访再怎么精彩，获取的信息不过是他们想告诉你的，但跟了陈天桥几年，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中国最有钱的年轻人，未见的比一个普通小白领幸福，连基本的个人自由都没有，就是在自己公司的园区散步，还得围着4个保镖。他有很强的抑郁症，跟张朝阳一样，其实我采访过的很多企业家都有抑郁症，你想想，身边没有人跟他说真话，也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但必须维持着一大群假装意义上的朋友。我至少跟他在一起时大部分时候都说真话，他问我对盛大什么印象，我说好玩。他问我为何会离开北京来到上海，盛大最吸引我的究竟是什么？我说北京没有能留住我的人，但盛大却有可以让我特别感兴趣的事，那就是集团旗下的盛大文学。我说你把所有的互联网文学网站全部都收购了，帮当年像我我那样的文学青年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我再晚出生个几年，也许我不需要离开韩家王封村我就可以借助盛大文学的平台成就我的作家梦。然后我的小说有可能借助盛大华影盛视，又能帮我完成我的导演梦。虽然这两个梦想，我曾经答应过钱老师搁置它20年，先活着，还要好好活着，了解生活的真相，才能成就伟大的作品。后来，我还是结合我的写作兴趣和创意特长，除了给陈天桥写对外公关传播用的稿件，还同时担任了盛大的内刊总编，以及对外所有企业宣传片的总导演。干了几年，陈天桥大概对我很是满意吧，每年都给一些股票期权。几年以后的2012年，他又安排我到盛大文学当副总裁，年薪大概100多万，加上已经可以兑现大部分的股票，当时有个1000多万。那时，汤臣豪园二手房价2万多，我拿出500万买了一套200多平的房子。陈天桥跟我说有一种区块链数字货币，也不知道谁发明的，去中心化什么的，他投了1个亿美金去买这种货币。我虽然完全不懂，但听过李嘉诚的司机和比尔盖茨的保镖不拿高工资也成为亿万富翁的梗，也跟着陈天桥买，那时比特币只有1美元左右，我就把剩下的500万全部买成了比特币，大概70万枚吧。然后，有好多年都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因为，我当时一直没有成家，我的工资也够花。”
“如果你没有卖掉，你知道你当初买的70万枚比特币，现在值多少钱吗？”听完光脚男说完，我马上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比特币最新的价格，手心的汗都出来了，“你现在有1000个亿的身价！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先不提比特币的事情，你知道我后来去哪里了吗？陈天桥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后来就有了卖盛大的打算，他要全身而退。盛大游戏加上盛大文学等几个盛大最赚钱的板块，总共卖了几百亿，再加上几家上市公司的市值和各种投资，陈天桥才是不折不扣的几千亿身价。但又怎么样呢？他是一个商人，自己养大的亲儿子，也可以卖给他人，只要出价足够高。他把自己的梦想当商品卖了。盛大文学卖给了腾讯，我也跟着加入了腾讯，腾讯总部在深圳，微信总部在广州，为了跟总部和微信都有好的协作，在上海生活和工作了5年以后，我又在深圳和广州各买了一套房子，但都不是家，因为我有很多可以做爱的女人，但始终没有遇到一位真正爱我的女人。知名互联网公司副总裁的光环下，再加上宝马7，百达翡丽，爱马仕包，一身的名牌十几万的衣服，这些浮夸的外包装，喜欢哪个女孩子先送一台最高配置的Iphone，睡完以后逛商场必再补一套海蓝之谜化妆品和梵克雅宝项链，请客毫不吝啬，出手一定大方，那几年，除了在北京没有女朋友，在我去过的任何城市都有不止一个的女朋友，但我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情。她们无一例外的不喜欢我的光脚，但也无一例外的硬要表现出热爱我所有的个性。我觉得金钱包装下的自己，是不可能遇到爱情的。而我，想要返璞归真的爱情。于是，我又回归到小白领时的样子，出门约会靠打的，手上戴的是2500一块的天梭手表，穿的是李宁休闲装，请女孩吃饭到路边普通餐厅，送女孩礼物是王安忆和残雪的书，聊天谈文学，约会侃电影，也就开始在祖国各地，或者同时开始，或者接二连三地，去追求一段又一段至少像爱情的爱情：在上海九院口腔科拔牙时爱上了医生莉莉，深圳图书馆看书时爱上了管理员玄玄，西安大学校园招聘时爱上了辅导员旭旭，武汉参加论坛时爱上了一起开会的华华，郑州出差时爱上了同酒店住宿在驻马店市政府当公务员的叶叶，乌镇开互联网大会时爱上了素食餐厅老板冰冰，济南开会逛千佛山时爱上了山东师范大学的点点，成都太古里买衣服时爱上了店长琳琳，伦敦出差时爱上了留学生冉冉，日本出差时爱上了白富美晴晴……我对每一个女孩都很认真，对每一个女孩都无比真诚，但就是恪守住一个原则，吃饭住酒店的钱我掏，但就是不再送任何贵重礼物和奢侈品，因为自己是个无房无车无存款的男人。短的时间，冉冉爱了我一周，长的时间，晴晴爱了我三年，但最后的结果，就是谈着谈着，女孩子就都给我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我一直光着脚，但她们都希望我可不可以不光脚，因为光着脚去做她们的男朋友，她们会很难堪。”
“这么些女朋友里，就没有一个跟你修成正果？分手的原因真的是因为你光脚？”作为一个女人，我能理解她们为何不会跟光脚男在一起，但同时也能猜到最核心的理由肯定不是光脚，“后来呢？”
“2013年，我35岁那年，我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把我上海威海路、广州天河西路、深圳福田、成都高新区、重庆渝北区的房子全部出租，然后辞职回到北京，就在北京戒台寺附近的门头沟租了一套小三居。那时，北京已经开始限购，我又觉得名下房子够多，却无一处是自己居住，也就不再考虑买房这件事。戒台寺里有个牡丹院，牡丹院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恭亲王奕訢失宠时修建，并在此隐居10年。牡丹院里有个茶室书屋，我只要不离开北京，每天就在那里喝茶看书认识一些新的朋友。其中，有一天，我就遇到了现在的老婆贡嘎拉姆，一个信仰佛教家乡是拉萨靠教瑜伽谋生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温柔，极其的温柔。在她的引导下，我人生第一次接触佛经，《金刚经》、《心经》、《坛经》、《维摩诘经》等经书，就是经过贡嘎拉姆的介绍而去读的。现在想想，跟她的缘分可能就是命中注定。我们上午认识，中午一起在戒台寺里吃了一顿素餐，聊了一下午佛学和经书，直到天色渐暗，寺院要关门。我们一起走出院门时，我跟她说，晚上跟我回家吧。因为她家在昌平，租了一个小院，从家到昌平要一个半小时。我说我也是租房子住，虽然也不大，倒也收拾干净，除了我住的主卧，还有一间书房，一间客卧。她想了想，说可以的，然后突然问我，你这么多年不管是春夏秋冬，去过那么多地方，一直光着脚是什么感觉？我说，自由！她想了想，看着我笑，然后脱下自己的鞋子和袜子，跟我说，我今天也不穿了。我看着她白皙的脚丫踩在水泥路上，浑身一颤，万物皆静。回想起这么多年跟不同女孩子的交往，一大部分是根本不会关心我光脚不光脚，愿意花钱就好。还有一小部分，是知道我光脚，一直希望我可以穿上鞋子，只不过跟我在一起时间短的女孩子是希望我自己买鞋穿，而跟我时间长的女孩子则是主动给我买鞋穿，但还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女孩子，愿意陪我一起光脚。那一刻，我爱上了她。那天晚上，她没有住客卧，我把她抱进了自己的卧室。当我进入她的身体的那一刻，她紧紧的抱住了我，她在耳边轻声说，我同时也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结婚吧？我是，第二天，我们去领了结婚证。她知道我租房子住，靠以前的工作积蓄维持生计，生活不富裕，属于没车、没房、没户口的北漂男人。她说她有户口，因为北京师范大学硕士毕业后当过老师，还有辆速腾车，虽然瑜伽收入不稳定，但够养活我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你没钱，我可以养活你。我第一次听一个女人对我说这句话。以前听到的女人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想要这个，我想要那个，我想要好的生活，可你怎么养活我啊？第二件事，我和贡嘎拉姆闪婚后，我们来了一次长达两年的蜜月旅行，我们一起去拜访各地的佛教圣地和寺院。我们一起开着她的车去了浙江普陀山，安徽九华山，大理鸡足山，四川峨眉山、山西五台山，等佛教名山，还有嵩山少林寺、洛阳白马寺、衡山福严禅寺、福州涌泉寺等几十座著名寺院，总共用了两年的时间。2014年年底最后一天，我们结束了两年的蜜月旅游，重新回到北京昌平兴寿镇桃林村贡嘎拉姆租住的小院，然后在2015年2月2日这一天，我们有了自己的女儿。丹丹给我们的女儿起了一个名字叫米多。米多很好玩的，从她出生那天起，她就不喜欢在家里穿鞋，直到今天一回到家就把鞋脱掉，光着脚丫在院子里乱跑。米多3岁以后，我们就带着她全世界旅游，我们去了美国的很多城市，西雅图，旧金山，纽约，华盛顿还有波士顿，也去了欧洲的很多国家，英国，法国，意大利，我们喜欢去有大海的城市，在有些地方去欣赏海上日出，去有些地方去看海上日落。”
“贡嘎拉姆不知道你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你其实特别有钱？”听光脚男聊到现在，我越来越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觉得他从18岁以后不穿鞋，光着脚走过这么多年，其实一直在寻求着一种什么。
“其实，在我们一起度蜜月时，她就渐渐知道，我在很多地方有自己的房子。她还笑着跟我说，原来我嫁给了一个包租公啊？但也就一笑而过，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她只是跟我一样，知道生活的本质是什么。至于我的比特币？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罕见病患者吗？因为罕见，所以相对于常见病来说，病人数量没有那么多，所以医药公司觉得无利可图，就不会投入巨资来研发药物。就像没有人知道比特币的发明者中本聪到底是谁一样，现在全球罕见病医药研发公司都会定期收到一笔匿名巨额捐款，他们也不知道捐款人是谁。我们依然住在贡嘎拉姆当初租住的昌平的小院，每月只有2500的房租，她依然靠当瑜伽老师来挣一笔收入。我每天就是看书，写小说。我准备把之前没有看过的所有作家们的经典作品再看一遍，还有就是全世界所有大师们拍的那些经典电影，都看几遍。米多出生后，我还用了几年时间拿了一个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的自考本科学历，为的是米多上小学给学校递交简历时，妈妈学历一栏是硕士，爸爸学历一栏至少写一个本科。老师，你知道我18岁时的梦想是什么？此生如果能写出一部小说书，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哪怕是偏远的书店都可以找到，如果能拍出一部好看的电影，能够被人们不断的观看，我就觉得人生值得。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希望你可以推荐我，考北京电影学院。只不过，除了一名副教授以上职称的老师推荐，我还需要提交一篇2万字以上的小说。我还不知道，小说要写什么。”
“你就写写你的故事吧。”我对光脚男说，“我愿意为你写推荐信。如果你考上了，说不定还会读我的研究生。”我笑着说。
“老师，你知道吗？今年我过完45岁的生日，按照北京市夫妻投靠政策，我的户口也从老家迁到了北京。因为父亲在这次新冠疫情期间去世，我带老婆孩子回老家给父亲上三年坟，然后把自己拿到本科学历和北京户口的事情告诉父亲，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这是父亲心里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结，也是过去几十年以来，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父亲们期盼孩子有出息时最大的心结。那天，上完坟开车回家经过安丘一中门口的马路，等红绿灯行人过斑马线时，我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的身影，从我车前缓缓走过，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头发花白满脸憔悴和落寞，然后渐行渐远，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贡嘎拉姆问我那是谁？我说，一个让我的人生前半场过得无比精彩的老师。”
“人只要活着，就要追求理想，追求爱情。”光脚男最后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