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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不曾……”小和尚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回答得有些结巴。
大和尚似乎不信，随即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咯吱声。我屏住气躲在柴堆里，不敢动弹，听着大和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大师兄，我真没有看见什么猫。我刚从后山打柴回来，将这木柴堆好，连只老鼠都不曾瞧见，哪里有什么猫！”听得小和尚如此镇定的扯谎，我不禁暗笑，这和尚也不见得像老梧说得那般坦诚嘛。
话音落后，传过几声手拨木柴挪动的声音，既而脚步声也远了。隔着屋墙，才听得大和尚沉声说道：“小师弟，你莫忘了师父的教导，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别以为我不晓得，那只赤眸猫儿是你带进寺里的，你这般年幼，万不可教那孽畜迷惑了。”
“师兄，我知道了。”小和尚回他这话时，声音低得很，似乎有些难过。
大和尚走后，小和尚才缓缓走了进来，低着光光的小脑袋，似乎满腹心事难解。良久，才见他走近了我，蹲下身子，轻轻摸着我的脑袋，低低叹息道：“怎么办？猫儿，我不能留你在寺里了。”
我也不知该如何回他，便仰头蹭蹭了他的掌心。他还是将我送出了寺院，他叫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也不知为何，我没有走，而是在寺外不远的菩提树上搭了个茅草窝，日日伏在上面，静静瞧着寺里的一切。每日晨起，他下山打水，上山打柴的时候，我都会悄悄的跟在他的身后。
如此，晨钟暮鼓，宿鸟齐飞，我跟着他过了七年。七年之后，他已长成了个大和尚，面如朗月，声如钟磬。我却还是喜欢叫他小和尚，因为他那双眸子还是如孩童时一般澄澈。
七年后那日，落叶翩跹，恍如蝶飞。终于得以恢复一丝灵识的我，幻回了人形。我终于能以人形出现在他的面前，再也不是大和尚口中所指的异物。
我见到他时，他正在寺门前扫着枯叶，一阶一阶的扫着。我一阶一阶的走上了石阶，走到了他的面前，我释然笑道：“小和尚，我终于能见你了。”
“阿弥陀佛，女施主是来上香的罢。”小和尚见了我，蓦然停了手下扫帚，佛手在前，低着头有礼道。
“上香？我是来看你的。”我轻轻笑了，我又不信这秃头佛陀，上的哪门子香。
“施主说笑了，施主怎会来看贫僧？”小和尚始终不曾抬眼瞧我，只是客气而疏离的说着。
“小和尚，你不记得了，七年前，你曾救过一只赤眸猫儿，你看……”我凑近了他的脸庞，凝起灵力结在眸底，血光一闪而过。
“啊！”小和尚见了我的赤眸，却没有想象中别后重逢的欣喜，而是满眼惊惧，口中不停大喊：“妖孽，妖孽！”
“小和尚，我是那只赤眸猫儿啊！你救过的……”我抓着他的袖子，想要告诉他，可他却惊慌失措的挣脱了我，一路跌跌撞撞往寺里跑去。
我怔怔望着他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有些失落。我不明白，他为何见了我，口口声声说我妖孽。七年前，他见我时，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不甘心，便又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潜入了寺院。小和尚正独坐禅房里打坐，青灯古佛相伴，他微闭着眼，口里低低念着佛经。我轻轻的走近了他的身侧，轻笑道：“小和尚，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今日我……”他倏尔睁开了眼，睁大了眼瞧着我，眸里似有些惊异，又似藏了些愧疚。一阵沉默，又见他神色变了变，似多了几分畏惧，低低开口道，“你快走罢，这里乃是佛门清净之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依你之言，我该去哪儿？”我轻笑着又问。
“你快走！他们，他们容不得你。”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尽是焦急。
“他们？容不得我。你，可容得我？”我自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但那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容得我否？
“贫僧也不过是肉胎凡骨，你，还是走罢。”他轻叹一声，又低下了头，闭上了双眼。
一阵风过，门豁然大开，那点青灯烛火霎时灭了。门外站着一行和尚，为首的老和尚手执法杖，直指于我，口里大喊：“大胆妖孽！竟敢擅闯佛门之地！”
“妖孽？你们一口一个妖孽，若你们真知道了我是何人，只怕求着供我，我还不干呢！”我瞧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和尚，不由得握紧了双拳，心底一阵冷笑。
“你这妖孽，深更半夜上我师弟屋子，不就是想吃他的心？你休想！”这时，老和尚身旁的大和尚一边大声呵斥着我，一边暗暗往后退了退，“师父，这就是日里吃了村里鱼塘大鱼的那只妖怪！”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和尚见我还不肯离去，不由轻叹一声。
但见他将法杖一叩，狂风大作，金环撞击之声顿时响起，一时之间，或如狮吼，或如癫笑，听得我心神摇曳。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灵识，已然教我幻回了人形，此时遇此区区法力，我竟无从相抗。不过眨眼之间，我已支撑不住，眼前猛地一黑，便再无知觉。
隐约混沌中，听得小和尚的声音，在我耳边若有若无：“师父，你们要将她带到哪里去……”
待我睁开眼，已身陷一堆木柴之中，却是动弹不得。我这发觉，那些和尚竟用绳索将束缚在了一根木桩上。我不禁笑了，我笑这些和尚，也笑自己。笑他们有眼无珠，也笑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你们为何要抓我？我哪里得罪了你们？”我睁大了眼看向围着我一众和尚，提高了嗓音恼问道。
“你吃了村子那么多条大鱼，难道不是罪大恶极？”大和尚怒目瞪着我，指着我大声呵斥道。
“我不过吃了几尾大鱼，便是罪大恶极了。那么你们这些凡人呢？你们吃了数不胜数的大鱼，便是理所当然了？”我听了大和尚的话，不由痴痴笑了。
“罪过，罪过。”老和尚只是佛手在前，连声念着。
“村人吃鱼，那是……为了存活。”大和尚见老和尚不发一语，又不肯落了气势，便牵强附会如此扯道。
“哈哈哈，村人吃鱼是为存活，你们和尚打柴也为存活，我吃鱼就是罪过了。我只想问一句，村人吃的鱼和我吃的鱼有何差别？你们和尚打柴，去木枝骨，难道就不算得残害生灵了？”我继续笑道。
“一派胡言！妖孽！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大和尚一听便是怒极，手中的火把举了又举，眼看着就要扔下柴堆。
“你才是妖言惑众！你说我是妖孽，有何凭证！就凭我吃了那几尾大鱼？你说我要吃人心，谁曾亲眼看见了？你师弟不是活得好好的？”火把落入柴堆的刹那，我忘了害怕，只是轻蔑地看着那一众和尚丑陋嘴脸，继续大声笑着说完了心底最后的不甘与无奈。
浓烟四起，烈烈火焰舔上了柴堆，我以为这一世的结局，便是大火烧死。我已认命，合上了双眼。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声疾呼，不是别人，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小和尚：“不要！不要！不要烧她！”
我就知道，他会来救我的，他会来救我的。从被绑木桩，到大火焚身，我都没有落下一滴泪。可听到他清朗嗓音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很不争气的落下了。
我噙着泪睁开了眼，他奋不顾身的朝我跑来，挣开了那群和尚的阻拦，推到了熊熊燃烧着的烈火。他脱下了僧袍，一边用蓝袍扑火，一边笑着对我说：“猫儿，猫儿，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也不知是不是那时火焰太猛，浓烟呛得我直落泪，不觉竟丢了老脸，哭出了声。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回来救我。
“师弟，你在做什么！你莫要被那妖孽迷了心窍！”大和尚见小和尚疯了一般的扑火，赶紧招了几个和尚，拿了木棍上前阻拦。
“小和尚，小和尚，你别管我了！别管我了！”我看着他那样执著救我，奋力抵抗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于心不忍。
很快，小和尚终究寡不敌众，被两个和尚架了开去。又几个和尚将倒了的柴堆挑起木块，我看着一团一团的烈火，直直朝我飞来。我含泪闭上了眼，听着小和尚声嘶力竭的喊声：“她不曾残害生灵，你不应如此待她！”
最后一次，他却是救我不得。
我闭眼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感到烈火焚身的痛楚。我险些以为自己已经被烧死了，没有知觉了。待我缓缓睁开眼来，才发觉周遭的大火已然熄灭。
手脚束缚一松，腰间忽的一紧，我的人便入了一个宽厚怀里。我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谁，也顾不得抬眼去看那人的模样，我只记得小和尚还在那些和尚手里，我好怕他们会像对付我这般对付他。
我拼命的想要挣开那个怀抱，拼命的想要去带走小和尚，可是我挣了他不过，也不知他要带我去哪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和尚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小和尚，小和尚……”自橙光归来已有些时日，气息日渐平和，身子已无甚大碍，奈何一直不见转醒。我往摇光殿去了三趟，三次皆闻见她低声呓语：“小和尚……小和尚……”
小和尚？我琢磨了半日，也没琢磨出她口中的小和尚是何许人也。梧桐与楞嘉俱是不知，望着迟迟不肯醒来的橙光，一脸惆怅。
毕竟墨羽笙将橙光强行带回碧落山，乃是逆天作为。打开天辟地起，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行径，竟闯命格破劫数，也不知这祸闯了，终是个什么罪责？
后来，梧桐寻来了墨羽笙，说是下界瞧见橙光时，她身旁围了堆和尚，似将她当作了妖孽，恐要合起来对付她。所幸他及时赶到，救了橙光回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再后来，墨羽笙往摇光殿探了橙光后，又说橙光昏睡中一直念叨着个和尚，定是历劫遭了和尚的恐吓，心底打了个结。怕是不解此心结，永世难醒了。
如此说着，墨羽笙走近了橙光的床头，俯首在她耳旁低声说着：“小猫怪，别怕，那该死的小和尚，本君替你打跑了……”
“小和尚……不要……不要……”橙光似听见了墨羽笙的话一般，蓦地惊叫着坐起身来，双手撕扯着墨羽笙的衣袍，眼却是不曾睁开。
“放手！放手！你这个疯丫头！”墨羽笙反手擒住橙光的双手，却是恼怒一推，橙光重重倒回枕上。橙光的双手仍向外伸着，抓着一片虚空，蓦地垂在两侧，我分明见她眼角随即滑落两滴泪珠。
“这是怎地？师妹快醒醒，醒醒……”我见墨羽笙仍怔怔立在床头，好不碍事。一把推开了他，我忙上前扶起了橙光，轻轻摇她好一会儿，才见她紧闭的双眼幽幽睁开。
“醒了，醒了。”我扶着橙光，朝梧桐与楞嘉欣然一笑，却见那二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地立在榻边，蓦地舒了口气。
我低头瞧向橙光，却又见她的双眸似含了几分迷离，仍不太清醒。呆滞片刻后，才见她的眸子动了动，眸光亦渐渐亮起，她看了看梧桐与楞嘉，又别过头望着我，神情有些呆滞：“我怎地回来了？”
“墨羽笙将你带回来的，免了你三世情劫。”楞嘉上前笑着道。一旁立的梧桐倒一时沉默起来，站在卷帘半掩里，暗自抹着老泪。
“墨羽笙？”然，橙光的视线转向墨羽笙的刹那，蓦地一声惊呼：“是你将我带回的？你这恶贼！恶贼！”
“说什么梦话呢？本君救了你，你竟骂本君是恶贼！”墨羽笙冷眼瞅着橙光，一脸不快。
“你这个恶贼！谁要你救！谁要回来！”橙光指着墨羽笙破口大骂着，人似已恢复如常，生龙活虎。
“哼！你以为谁稀罕救你！”墨羽笙冷哼一声，别过了头，一脸不屑。
“小和尚呢？你把小和尚怎样了？”橙光推开了我，踉跄着下了塌，便要往墨羽笙那方扑去。
“那些倒霉和尚，自然让本君打跑了。”墨羽笙见橙光欲倒他身，不扶反退了半步，眼看橙光就要一头栽倒在地，我欲扶之已是不及，所幸梧桐眼疾手快一把稳住了橙光的身子。
“老梧，我要回去，让我回去……”橙光扶着梧桐的手腕，一脸凄惨。
“傻丫头，你已经回来了。”梧桐摸着橙光的小脑袋，笑得宠溺。
“我不要回这里，我要回人间，我要去找小和尚……”橙光闹腾着，便要推开梧桐。
“回人间作甚！你吃的苦头还不够么？”梧桐紧紧扣住了橙光的手腕，板起了老脸，眸里隐着几分无奈，几分不忍。
“我不能抛下他，我一定要去救他，他们会打死他的……”橙光在梧桐怀里挣扎几番无果，已是泣不成声。
“红尘皆是过眼云烟，听师父的话，好好待在这里。”梧桐抽手抚上橙光的后颈，不过眨眼便见她双手垂下，两眼渐合沉沉睡去，不再吵闹。
梧桐说着，便将橙光抱回了榻上，长久凝望过后，方才看向我，蓦地一声长叹：“桑儿，为师将这丫头交给你，你是过来人，好好开导开导。”
我瞧了眼榻上熟睡的橙光，才抬眼望向一脸苦闷的梧桐，终是如他意点了点头。梧桐见我应下，再望了橙光一眼，便抬脚出去了。楞嘉知趣地拉了不明所以的墨羽笙，也跟着出去了。
开导这等俗事，自然该交由我这等俗神来做。他梧桐与楞嘉可都是风雅之神，空居碧落山水间，一个指间轻弹，一个随风挽剑，过活的皆是风流自如。惟有我一纸破扇在手，整日红尘浪迹，消遣的都是满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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