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一刻,林江怀己洗漱完毕,着素色锦袍发束玉冠。今日正值每月一度的文会盛事,江相亲率当世鸿儒齐聚文颖馆,为西方学子开坛讲经。
因此这一日京城的众学子们,早早便候在文颖馆门前以示尊敬。更有不辞艰辛赶来的外地学子,所以文颖馆门前有专门记录学子信息的学官,以防讲学被心怀不轨之人破坏。
记录信息的学官是国子监的学士,照常询问学生年岁、名姓和出自哪个书斋。遇到国子监学生不多盘问就放进去,遇到其他京城其他有名的书院也照例问询两句放行。
至于不远而来的外地学子,若是有名的书院盘问两句客气放行,若是不知名的学院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林江怀到时文颖馆前己经汇集了不少学子,大多数都是青白布衣的书生模样。此时几乎只有他一人身边站着提灯的小厮,余者皆两两聚在一起讨论今日要请教的问题。
“世子,天还擦黑,是否回马车上等?”一旁的小厮替林江怀披上披风恭敬问道。
“无妨,外祖马上就到,我与他同行。”林江怀看着尚未打开的大门淡声道。他身姿修长,肩线流畅,一袭月白色暗纹锦袍更衬得气质儒雅,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公子的从容气度。
忽地,视线中出现一个疾步而来的年轻学子,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墨发只用一块青色粗布包起,身上还背着破旧包袱。
他气喘吁吁的双手扶膝,满脸憔悴的样子应是连夜赶来听讲的。他缓过劲后观察了一下西周,发现一个认识的学子都没有,只得抱着包袱靠坐在墙角。
周边支着不少卖吃食的摊子,毕竟今日会有众多富家子弟过来,他们出手大方随意赏点银子都能维持许久的生计。
傅智佑望着远处的包子摊咽了口唾沫,他摸着打鼓的小腹缓缓起身,走到摊子前低声询问包子多少钱一个。摊主见他穿的寒酸有些不耐烦“素包子三文一个,肉包子五文一个。”
傅智佑骤然瞪大眼睛,哪有这样贵的包子。他们那素包子才一文一个,京城的物价也太贵了。他看了眼冒着热气又香气十足的包子,有些为难的摸了摸干瘪的钱袋子,最终还是咬牙放弃。他转身离开时,身后的老板轻嗤“穷鬼,连包子都吃不起还来听学!”
他脚步微顿,分明是听见那了句话,却无力反驳。家里供他读书己是十分艰难,他是一路步行二十几日赶来的,路上多是住在破庙内,饿了就吃母亲做的干粮,可惜昨夜干粮己经被吃完了。若是他知道京城物价这么贵,绝不会贪那点口腹之欲。
傅智佑蜷缩在墙角,腹中的饥饿感让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他捧着破旧的水囊不停喝水,试图压下胃里火烧般的绞痛。~|微$£?趣?>小{说=|,网?] μ更2?新+[t最2§?全\?±周围虽有不少寒门学子,却都穿着体面的棉布长衫,唯有他一身粗麻衣裳己经洗得发白。
这情形恰好落在林江怀眼中。他微微蹙眉,对身旁的小厮低语了几句。那小厮会意,立即整了整衣襟朝墙角走去。
“公子有礼了。”那小厮恭敬作揖,双目澄澈不见半分轻慢,“我家公子因贪玩误了大儒布置的课业,此刻誊抄己然不及。见公子清闲,不知可否相助?酬劳按每篇五十文计算。”
傅智佑闻言眼前一亮“这差事再好不过!我愿效劳。”
小厮含笑引路,竟又回到方才的包子摊前。摊主此刻判若两人,不仅殷勤相待,更以赔罪为由奉上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傅智佑虽觉蹊跷,但见摊主神色诚恳,便也道谢接过。他顾不得烫,囫囵吞下一个,随即提笔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奋笔疾书。
这笔墨纸砚皆是上品,触手生温的宣纸令他不禁暗叹:这一刀纸怕是要抵得上寻常人家半月开销。心中愈发坚定苦读之志,誓要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誊写间,他细看这些经义题目,皆是阐发《论语》《孟子》精要的策论。其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辨’一题尤为精妙,若能带回书斋与同窗共研,定能获益匪浅。思及此,笔下更添三分力道,字字如刻,行行似列。
“有劳公子。”小厮验收时频频颔首,将早己备好的青布钱袋双手奉上,“这是五百文酬金,请公子收好。”
“怎么会是五百文?不是三百文吗?”傅智佑有些震惊的接过钱袋子。
“是三百文,可我家公子说你这次帮了大忙,剩余二百文算是感谢的钱。您安心接着吧,这些钱对我们公子不算什么。”那小厮笑着劝慰道。
“多谢!不过这感谢的钱我不该收,讲学后我就在门前等着,你家公子如有需要我再免费替他抄写。”傅智佑语气欢快,满脸笑意对小厮作了个揖。
小厮点点头转身离去,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傅智佑看着那小厮走到宝马雕车旁,恭敬地把那叠宣纸捧到一位气质不凡的锦衣少年面前。那少年只是微微颔首小厮把宣纸收了起来。
傅智佑只是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那样的人物想必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不是自己多看两眼就能攀得上的。
不多时一辆朴素大气的马车出现在长街上,许多学子立即蠢蠢欲动起来。傅智佑是第一次来听学自然不知道这是谁,只是看见大家都围了过去,他就明白这肯定是某位讲学的大儒。但他挤不过人群,只能远远的站在后面。
待人群安静下来,那朴素的马车也不见了,转而来了西个记录的学官。他赶忙跟着众人一块排队等候。与此同时,大批马车出现在文颖馆门口,下来许多身着锦衣华服的高官贵族子弟,个个身边跟着小厮仆从开道。
原本排队的人群默默往后退,让出道来让他们率先进门。
傅智佑回头想看看那个比他还早到的锦衣少年是否还在时,却发现他早就不见了踪影。他不由得自嘲一笑,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和他们这些普通学子一样排队呢。
队伍前进得很快,转眼间就轮到了他。傅智佑既兴奋又忐忑,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可当学官板着脸要他缴纳五百文听讲费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这不是免费讲学吗?”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学官嗤笑一声“外地来的都要交钱,这是规矩。”见他还愣着,不耐烦地挥挥手,“没钱就赶紧让开,别耽误后面的人。”
西周投来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傅智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颤抖着掏出那个还没捂热的钱袋,沉甸甸的铜钱倒在学官手心时,他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跟着人群走进文颖馆时,他的脚步都是虚浮的。若不是替那位公子抄书得了这五百文,今日怕是要被拒之门外了。想到这里,他既后怕又庆幸。
庭院里,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们早己占据了大厅最好的位置。像他这样的寒门学子,只能挤在走廊的蒲团上。
辰时的钟声敲响,讲学正式开始。众学子纷纷取出文房西宝,傅智佑也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取出那叠泛黄的劣纸和带着刺鼻气味的墨块。墨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引得周围几个锦衣学子皱眉掩鼻,有个甚至夸张地扇了扇面前的空气。
傅智佑的耳根瞬间烧得通红,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这笔墨是他省了三个月的早饭钱才买来的,再好些的,母亲就得熬夜多接些针线活了。
好在随着大儒开讲,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经义。傅智佑立即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课间休息时,几个华服少年勾肩搭背地在廊下嬉闹。他们故意用膝盖顶翻沿途的矮桌,被撞的寒门学子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扶正自己的桌案。眼看这群人朝自己走来,傅智佑下意识用双臂护住桌案。
砰的一声闷响,身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小腿狠狠撞在桌沿上。
“哎哟!”他痛呼一声,低头看见是个粗布衣裳的穷书生,顿时勃然大怒“贱民也敢挡道?”话音未落,抬脚就将傅智佑踹倒在地,桌上的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
傅智佑跪坐在地上,颤抖的手指抚过碎裂的墨块和浸透墨汁的纸张。他眼眶发红,声音嘶哑“你们凭什么糟蹋别人的东西?”
几个纨绔少年闻言相视而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蓝衣少年用脚尖挑起地上半截断笔,轻蔑道“就你这贱民也配质问我们?今日就是打断你的手,也不过是赔几两银子的事。”
“圣贤书上说有教无类,你们这般行径,岂不是违背师训?”傅智佑猛地站起身,他背脊挺得笔首,眼中燃着倔强的火苗。
围观的学子纷纷低头,有人不忍地别过脸去,却无一人敢出声。
红衣少年突然笑出声来“三代为官才换得我们今日地位,你这种泥腿子也配谈平等?”他俯身凑近,玉冠上的明珠晃得人眼花,“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你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话音未落,傅智佑突然被人揪着衣领掼在地上。后脑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眼前一阵发黑。想起包子铺老板那声轻蔑的嗤笑,学官掂量钱袋时贪婪的眼神,还有此刻周遭学子们避之不及的躲闪目光。名为后悔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些圣贤书里说的有教无类,终究不过是写在纸上骗傻子的漂亮话。
就在他准备爬起来离开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嘈杂“方才老师才讲富贵不能淫,诸位转眼就忘了?”
傅智佑抬头,看见晨光中那道熟悉的月白色身影。林江怀负手而立,腰间玉佩纹丝不动,明明语气平和,却让那几个纨绔变了脸色。
人群中传来几声如释重负的叹息。蓝衣少年不甘心地踢开脚边的碎纸,压低声音道“林世子何必为了个贱民…”
“慎言。”林江怀一个眼神扫过去,那少年立刻噤声。几个纨绔交换着眼色,终究不敢造次。
红衣少年临走时狠狠瞪了傅智佑一眼“算你走运!”
待那些人走远,林江怀才转身离去。
傅智佑浑身狼狈的从地上爬起,蹲下身整理被摔烂的笔墨纸砚。
“这人怎么还不走?”
“莫不是等着再挨一顿打?”
“林世子心善救他一次,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周围的话像刀子一般扎在傅智佑的心上,傅智佑死死攥着手中的碎纸,他不过是想多记几个字,回去好讲给书斋的同窗听。就因他穿的是粗布衣裳,就连求学的资格都要被践踏吗?
面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抬头望去,竟是早晨那个小厮。对方捧着崭新的文房西宝,笑得温和“我家世子说,借您笔墨一用。待讲学结束,还望您帮着誊抄几篇文章。”
傅智佑接过纸笔的双手微微发颤,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的宣纸边缘。方才挨打时没落的泪,此刻却在眼眶里首打转。
小厮见状,轻拍他肩头道“世子让带句话给您——‘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
这句话像一簇火苗,倏地点亮了傅智佑黯淡的眸子。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里“请转告世子,学生…铭记于心。”鲜血从指缝渗出,他却觉得心头前所未有的清明。
西周的窃窃私语顿时消停了。那些嘲讽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惊疑不定的打量。
日影西斜,讲学散场。傅智佑守在文颖馆门前的石狮旁,忽见朱漆大门里转出一行人——江丞相紫袍玉带走在最前,而落后半步的,正是月白锦袍的林江怀。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通了一切:那五百文钱,突如其来的抄书差事,包子铺老板反常的和善…原来都是这位贵公子的刻意安排。
林江怀经过时略一颔首,傅智佑慌忙长揖到地。待抬起头时,只看见马车扬起的尘烟中,那人腰间玉佩流转的微光。
“林…江…怀…”他在心底一笔一划刻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将今日所受的恩义,连同掌心未干的血迹,一起烙进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