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城的风雪像是老天爷在撒纸钱,专给这摇摇欲坠的大宣王朝送葬。′2*c′y/x~s\w/.?o`r*g_
徐无咎一袭招摇的银狐裘,翘着腿坐在豆腐脑摊油腻腻的长凳上,金叶子随手一甩:“老板,甜豆花加辣油——要三勺!啧,你这辣油不行啊……”
话音未落,长街尽头猛地爆出一片凄厉惨叫,刀光卷着血沫泼洒在雪地上。
“嚯!打起来了嘿!”徐无咎眼睛一亮,端着滚烫的豆花碗就往前凑,“前排!前排占座!”
他看得正起劲,一个瘦小的身影炮弹般从斜刺里撞来,带着刺骨的寒气。
“嘭!”
“咔嚓!”
徐无咎只觉一股巨力撞在腰眼,手里端着的、刚加了三大勺辣油的滚烫豆花,连同旁边小摊上插满晶莹糖人的草靶子,天女散花般泼了出去。温热的、粘稠的、甜腻又带着辛辣的液体,精准无比地浇了他一头一脸,顺着昂贵的银狐裘领子直往脖子里钻。
“嘶——!”烫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世界安静了一瞬。
徐无咎抬手抹掉糊住眼睛的糖浆混合物,视线聚焦。撞他的罪魁祸首是个半大少年,瘦得像根晒干的柴火棒,裹着件破得辨不出原色的单衣,沾满了泥浆雪水,此刻也摔在地上,正挣扎着想爬起来。-0¨0_s?h¨u?./n?e~t.
“小——兔——崽——子——!”徐无咎的咆哮瞬间盖过了街那头的砍杀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他一步上前,薅住那少年油腻打绺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提溜起来。银狐裘前襟,一大片刺目的、混杂着糖色、辣椒红和豆花白的污渍正迅速蔓延、渗透。
“爷这件苏绣暗银云纹的新袍子!刚上身!三个月零花钱!”徐无咎气得声音都在抖,几乎要把那张脏兮兮的脸怼到雪地上,“赔钱!立刻!马上!”
那少年——石小乐,被勒得直翻白眼,却一声不吭。他瘦得脱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在徐无咎暴怒的咆哮声中猛地收缩了一下,像受惊的野兽。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在怀里掏摸了几下,然后猛地往徐无咎手里一塞。
触手冰冷、坚硬、硌人。
徐无咎下意识低头。
半块灰黑色的东西躺在他同样沾满糖浆和豆花的手心里。它有着粗粝到能磨破皮的表皮,形状不规则,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土腥和霉变粮食的酸馊气。
石小乐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穷。只有这个。”他盯着徐无咎,那双眼睛深处,是纯粹的、被饥饿磨砺出的麻木与一点孤注一掷的蛮横。
“……”徐无咎看着手里这块足以当暗器使的“窝头”,又看看自己价值不菲、如今惨不忍睹的银狐裘,再看看眼前这骨头硌手、一脸“要命一条要钱没有”的少年,一股荒谬绝顶的邪火直冲天灵盖。0*0,小^说·网′ +追\最\新^章·节`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捏着那半块窝头的手指都在用力。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手腕一扬,那半块能砸死狗的窝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石小乐光着的、冻得通红的脚踝上,“咚”的一声闷响,又弹落在地,在薄雪里砸出个小坑。
“拿这玩意儿糊弄鬼呢?爷缺你这口猪食?!”
石小乐被砸得一个趔趄,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那半块宝贝窝头,又飞快地抬眼警惕地盯着徐无咎,身体绷紧,像随时要扑出去的瘦狼。
周围看盐枭火并的闲人们,目光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有人认出徐无咎,开始窃窃私语。
“哟,徐少!又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啦?”
“啧啧,这袍子…可惜了…”
“这哪来的小叫花子?胆儿真肥!”
“赔?拿命赔啊?瞧那身板,拆了熬油都不够点灯的!”
哄笑声和议论声钻进耳朵。徐无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刚才被热豆花烫了还难受。他堂堂云梦商会少主,陵州城头号纨绔,居然在大街上被个穷酸小子用半块窝头给打发了?这面子丢到姥姥家了!
他手上力道更重,几乎要把石小乐那件破衣领子扯烂,恶狠狠道:“少给爷装死!今儿不扒下你一层皮,爷跟你姓!”
石小乐被他勒得呼吸不畅,脸憋得发紫,却倔强地梗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抗拒的嘶声,一只脏污的手徒劳地去掰徐无咎铁钳般的手指,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探向地面,想去够那半块滚落在地的窝头——那是他仅有的、能果腹的东西。
拉扯间,那窝头落地时砸起的细微灰尘,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几点微乎其微的、针尖似的银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雪的反光。
“妈的,晦气!”徐无咎被石小乐那毫不掩饰的、对窝头的执着彻底激怒了。他猛地一甩手,像是扔掉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滚滚滚!算老子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再让爷在陵州城看见你,打断你的狗腿!”
石小乐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好几步,重重跌坐在冰冷的雪泥里。他根本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半块沾满泥雪的窝头,死死攥在胸口,警惕又凶狠地瞪了徐无咎一眼。那眼神,不是感激,更像记住了一个需要防备的危险源头。然后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来,瘦小的身影灵活地一钻,瞬间便消失在混乱拥挤、看热闹的人群缝隙里,只留下雪地上几串歪歪扭扭的赤脚印。
“呸!”徐无咎朝着石小乐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感觉心肝脾肺肾都在抽抽地疼。他嫌弃地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使劲擦着手上沾染的糖浆、豆花和那窝头带来的、令人作呕的触感。擦到掌心时,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类似金属粉末的颗粒感。他皱着眉,借着天光仔细看了看指尖。
“什么玩意儿?灰不拉几的…这年头乞丐要饭还自带胭脂水粉了?”他嘟囔着,只觉得晦气冲天,随手把擦脏的丝帕嫌弃地扔在脚边那半块窝头砸出的小坑旁。
风雪卷着长街那头未散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他低头看着自己一塌糊涂、价值千金的银狐裘,再看看那方沾满污渍、躺在泥雪里的上好丝帕,只觉得这碗加了三大勺辣油的甜豆花,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窝火、最憋屈的一顿!
“麻烦!”他烦躁地拢了拢破相的大氅领子,转身欲走,靴尖却不经意间踢到了雪地里那半块灰黑坚硬、边缘还带着几点诡异银芒碎屑的窝头。
那玩意儿纹丝不动,像块石头。
徐无咎脚步顿了一瞬,极其细微地蹙了下眉尖,心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深究的异样。随即,他踩着更重的步子,带着一身狼藉和冲天怨气,骂骂咧咧地挤开人群,往侯府别院的方向去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热闹看得真他娘的贵!”
风雪呜咽,很快便将他愤懑的抱怨和地上那几点微弱的银芒一同覆盖。陵州城的深冬,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