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丶冰冷雨夜
“凌羽……”
罗君羽死了，这个让叶家险些覆灭的叛徒丶元凶丶间谍，死了。
雪莉知道，自己应该高兴的，因为无论罗君羽后来做了什么补救，因他背叛死去的那些叶家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可是，她却感到一股无法控制和表达的悲伤狠狠压在她心头，犹如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挣不开，逃不掉。
看着怀里熟悉的人此刻正在一点点失去体温，她曾极力压抑的悲伤就像突如其来的这场暴雨，倾盆而来。
2023年11月29日晚21：57。
惨白的满月不知何时藏进了乌云。
海城没有任何预兆的下起了暴雨。
豆大的雨点从漆黑的天幕砸下，令人生疼生疼。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极小声的呜咽着，雨水混合脸上的泪水落下，落在地上溅开好似破碎的珍珠。
她摊开手心，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挂坠——那是一个水晶，而水晶的中央，一朵漂亮的四叶草永恒的绿意葱葱着。
她记得这是什么。
这么多年，他竟一直带在身上。
洛凌羽最后的话，
ich liebe dich.
——德语的“我爱你”
她爱他吗？她恨他吗？
她不知道。
雨水冲散了血的红，凄风苦雨里，抱着曾经的爱人丶如今的敌人尸体的女孩是那么的无助而迷茫。
楚长风冒着大雨降落下飞车，看了一眼情绪崩溃的雪莉，叹息一声，示意叶家的弟子继续进攻。
“咚——”
不知是谁一脚踹开小院的木门，露出了里面一整个院落的女眷。
其中有八九十岁的老人，也有不过四五岁的幼童。
她们的样貌在雨水浇灌中早已混乱不堪，但饶是如此，所有人都能看到她们此刻眼神中混合的恐惧丶绝望丶仇恨。
那样的眼神几乎能让人一辈子忘不掉。
领头的白凌尘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屠杀妇孺，任何有良知的习武者都不会这样做。可是这是冰冷无情的家族斗争。斩草除根，这是所有世家争斗中最重要的一条。
倘若当初叶家把罗家斩草除根干净了，自然就不会有洛凌羽的事情，也不会有去年的血染红叶；而韩家也是，倘若当初他们能把叶家全歼，更不会有今天的毁灭。
白凌尘提剑的手颤抖着，迟迟没有下令。
后边的江若宁丶冷夜寒和叶雪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提剑上来看。
可所有人看到眼前的一番景象，都沈默在了原地。
他们中最大的白凌尘不过二十六岁，最小的叶雪熠不过二十岁。
在除去家族身份后，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孩子，尚且还善良而心慈手软，没有多年老江湖们的决绝和狠辣。
人们都在犹豫着。
楚长风被推了进来，比起别人，他多年以来都是前族长叶天旭的左膀右臂，手中的脏活和鲜血毕竟多一些，所以心也狠一些。
“动手吧。”他的声音古井无波。
其实他的内心也有不忍，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
场上一片寂静，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在接受着自己良心的拷问。
“动手。”楚长风这次的语气强烈了一些。
有些人擡起了剑尖，却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第一个动手。
“你们在干嘛……”
“噗嗤”
楚长风有些气恼，可还没等他来得及说完，一道剑刃刺入人体的声音打断了他。
是雪莉。
她此时的表情冷漠的可怕，手持莫邪，仿佛地狱而来的死神，像是丝毫没有顾忌一般大开杀戒，鲜血在她身边绽放丶生命同时也随着血花的绽放而消逝。
见有了第一个带头的，人们终于三三两两动了起来，剑刃在雨幕中闪着寒光与血光，惨叫与哭泣此起彼伏。
生命消亡于雨夜之下。
最后的一道房门在庭院里所有的人都死去后，被雪莉用剑尖挑开。
里面是三个女人，和一个刚出生的男孩。
顾南烟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儿，满脸是刚生产后的疲惫。
韩夫人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也是个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她一见到房门打开，就提着她的配剑“剪秋”冲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但她会为了自己家族的尊严丶自己的尊严丶自己的女儿丶儿媳和孙子的生命，抵挡到最后一刻。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丶称职的族长夫人丶更是个伟大的母亲。
雪莉冷漠的眼神中闪过尊敬。
“荡——”剑刃相击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
韩夫人的剑法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狠辣，招招竟是搏命。她本是秦家人，此刻秦家的海渊剑法被她施展到平生的极致。
银色的剑光犹如涛涛怒海一波一波地向雪莉袭来。雪莉竟然一时间被她逼得节节后退。
是什么让一个原本武功并不出色的女人如此强大？
看着眼前决绝的韩夫人，不知为何，雪莉看到了当年夏筱月的身影。
原来，她也成为了童年的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啊……
寒冷的秋雨落在身上，带来深秋的寒意。
冬天快来了。
病倒的大象终究是大象，而勇敢的蚂蚁依然是蚂蚁。
纵然雪莉经历了那么久的战斗，体力有所损耗，但她的实力依然不是韩夫人可以企及的。
温热的心头血泼洒在冰冷的夜雨里。
这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丶这位伟大的母亲，终究是倒在了莫邪蓝色的剑光下。
湿滑的青石板上，血流作一条小溪，蜿蜒进无边的黑暗。她的眼睛看向女儿和孙子的方向，至死都没有闭上。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你们别进来。”她嘱咐着身后的叶家众人，随即轻轻绕开韩夫人死不瞑目的遗体，提剑走进了顾南烟的房门——也是这场战斗的终点。
韩湘雪从屏风后面闪出来，手中挥舞着一把长剑，毫无章法地刺向叶雪遥。
可就连韩夫人都没能抵挡雪莉的脚步，从未习武的她又怎么抵挡呢？
“当啷”韩湘雪手中的长剑被轻而易举的扫落在地上。人也被随意的带倒在地。
她本来是个清秀美丽的女孩，但此刻她乌黑的长发乱作一团，脸上只有绝望丶仇恨与悲伤。
二十一年来的不谙世事与天真烂漫，转瞬却要面对家族的覆灭与至亲的离去。
韩湘雪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叶雪遥？
雪莉将剑尖对准了她。
“叶雪遥！”她尖叫起来：“我恨你！”
“你这个恶魔，你杀了我哥哥，君羽哥哥，我妈妈，就连刚出生的小孩都不放过！”
“你恨我爹杀了你的族人，是，我认，可你现在，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你会和我们一个下场的！叶！雪！遥！”
她扑向叶雪遥，瞬间撞在了莫邪剑刃上。
少女的血滴在干净而柔软的地毯上。
她睁大眼睛，温柔的看向门外，那一瞬间她的目光跨越了重重阻碍，来到了罗君羽倒下的地方。
“君羽哥哥，小雪，来找你了……”
单纯的她到死都不知道今日的这一切是罗君羽造成的。但从某种角度来讲，也许不知情的韩湘雪比在生命的最后明白了一切的叶雪遥要幸运的多。
怀着爱死去，总比怀着恨死去要好的多。
雪莉心中讽刺。
洛凌羽啊洛凌羽，你可真有本事，前后让两个“小雪”因为相信你而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至死都不知道你才是那个背叛者。
这一次，再没了阻碍。
雪莉缓缓走进了内室，看见安静躺在床上的顾南烟，还有她怀中抱着的婴儿。
“你来啦，好久不见。”看见满身血腥的雪莉走进来，顾南烟露出了一个恬静的微笑，就好像随意的一次旧友聚会。
雪莉前世和顾南烟的关系还不错，大家族之间走动的虽然次数不多，但是在为数不多的交往中，她俩还聊的挺来的。只是那时候的她们，谁也没想到最后会走到这一步。
“……”
雪莉沈默。
要她说什么呢？
她是杀害顾南烟丈夫的人啊。
“多可爱的小男孩啊”，顾南烟抱起怀中熟睡的新生儿给雪莉看，自顾自地说到：“只是可惜这孩子出生在了这种糟糕的时候。”
“刷——”雪莉将今夜占满无数鲜血的莫邪收回剑鞘。
“我答应了韩黎夜会留这孩子一条命。你带他走，去海外，永远别回华夏。”
她的声音沙哑而沈重，仿佛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
“不，”顾南烟轻轻摇了摇头。“就算我们去了海外，也终其一生要活在你们的监视中，不得自由。也许哪一天就会因为谁的一时猜疑而丢了性命。”
雪莉沈默。
顾南烟说的一点没错，的确是这样。
这就是家族之间残酷的斗争。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叶雪遥，但我不愿我的孩子当了下一个伊凡六世。”【注1】
“我给他起名韩远之。”顾南烟把孩子轻轻放在雪莉满身鲜血的手上：“我希望这个孩子以后能永远的离开家族之间的恩恩怨怨。”
“如果你真想为他做些什么的话，就把他交给一户普通的世俗人家收养，从今以后与古武界再也不要有关联，这便是我的愿望。”
“好。”雪莉沈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对不起。”
她明白了顾南烟要做什么。
顾南烟笑了起来，笑得温柔而美丽。她最后看了看在死仇怀里熟睡的儿子。
小远之……
妈妈希望你再也不要经历这些家族仇杀，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好好的活，健康的活，永远永远丶幸福快乐。
下一秒，她的手从被子里掏出一把尖锐的匕首——雪莉别过头去。
“噗嗤。”血洒在漂亮的被单上，被单上的花纹更显得妖艳而美丽。
“不必道歉，叶雪遥。”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你不过是尽了你的责任……”
雪莉怔怔地看着眼前逐渐失去生息的女子，又看了一眼怀里熟睡的孩子。
孩子睡的很香，脸上红红的皱皱的——大抵新生儿都是这一个样子，他似乎做了一个不错的梦，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浑身散发着奶香气。
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雪莉转身向外走去。
再见，顾南烟。
“雪遥……”江若宁看着走出来的叶雪遥，注意到了她怀里护着的的孩子。
“这是……”
“一切都结束了，宁姐。”雪莉没有回答，声音里此刻尽是沙哑和疲惫：“你帮我安顿一下这孩子，现在，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她把孩子放在江若宁怀里，随即一头冲进了黑夜。
“雪遥你去哪！”江若宁的声音消散在黑夜里，没有回音。
她作势要追上去，却被楚长风拦住了。
“阿宁，让雪遥去吧。”楚长风落寞地看向叶雪遥消失的方向：“她现在需要一个人待一会。”
雨越下雨大。
星岛的某处隐蔽的海边，海浪在狂风暴雨的裹挟下分外凶猛。
少女双手抱膝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痛哭。
此刻，她强装出来的冷漠和强大早已荡然无存，做回了真实的自己。也只有在这样的瓢泼的大雨和无人的黑暗中，她才能做回她自己。
如同人们想要看到肤浅的安妮丶所以安妮只能把自己深刻的那一面隐藏起来。【注2】
现在，人们想要看到强大丶无坚不摧丶永远意气风发的叶家家主，所以雪莉只能把那个脆弱丶无助丶哭泣的叶雪遥藏起来。
她的覆仇结束了。
可她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屠龙的骑士免不了被毒血侵染；为了覆仇，她杀了曾经的青梅竹马丶杀了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孩子丶杀了两个伟大的母亲……
这样的叶雪遥，又和当年自己曾要发誓消灭韩家有什么区别呢？
愧疚就像海浪，而她的心则是岸边的礁石。日日夜夜，海浪都会拍击着礁石，直至礁石最后凐灭于千百年海水的侵蚀里。
她知道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
————因为这是正确的。
斩草除根，这是叶家家主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可她也知道，在叶家家主的背后，叶雪遥注定会因此而愧疚终身，而这愧疚，无法开口，无人可说，甚至她是最没有资格说的那个。
是她造成了这一切，并且她是从中获益的那个。
多年后的叶家历史书里只会记载第二十七代家主叶雪遥是如何的英勇的手刃仇敌丶中兴家族……而不会留出一个字来记载背后屠杀妇孺的罪恶。
天使审判恶魔，翅膀上便会留下恶魔的血——而从那一刻起，纯洁的天使也就背上了罪恶。
在英明神武的叶家家主影子里，是名叫叶雪遥的少女在黑暗中默默舔舐愧疚的苦涩丶忏悔着自己的罪行。
海城，雪莉的别墅中。
“雪莉！”欧比旺不知道第多少次从冥想中惊醒。
在浩渺的原力世界里，他感受到了雪莉无边的痛苦和愧疚。
六个月又二十六天。他清晰的记得她离开自己的时长。他知道她面对的是家族与家族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也曾从片刻原力的连接中看到了残酷的鲜血和尸体。
那时他对她有隐隐的担忧但他最终放弃了过问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对她异样的感情，他也曾想过用这六个月的分离让他冷静一下那绝不该出现的情感。
可是，他无力的发现，他做不到。
越想忘记的人总是越记得深刻。
深深爱上的人，又怎么能只在六个月的时间里忘掉呢？
今天的她似乎遇见了什么痛彻心扉的事。从傍晚开始，他就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她的悲伤与痛苦。一开始他还准备不过问，可那悲痛却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强烈。
终于，在海城的满天大雨和呼啸寒风中迎来最后的爆发。
他再也忍不住。
“华叔？”他拿起光剑急急忙忙奔下楼去：“雪莉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韩家的废墟上，伴随着一道道手电筒的光，叶家和江家丶风家剩馀的弟子正在打扫战场。
一具具尸体被分辨出来到底属于哪一方，如果是韩家阵营的，就会被丢进一个预先挖好的深坑中——那深坑里还埋藏着无数他的战友。
随着漆黑而泥泞的泥土被铲子一铲铲丢下，他们的身躯逐渐消失在泥土的升高中。
等到最后的一铲土落下，大地又恢覆了往日的宁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从此以后，这些人会随着泥土的掩饰丶随着岁月长河的奔流逐渐被抹去所有存在过的痕迹——直到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化作历史书上一句单薄的：
“公元二零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古武界韩叶两大家族率领各自的联盟殊死决战，最终以叶家胜利丶韩家弟子及其盟友三千馀人被全歼告终。”
远处，上官云起看着逐渐安静下来的战场，他知道，一切结束了。
他叹息一声，转头对上官云芽说道：“走吧，阿妹。结束了。叶雪遥赢了。”
作为上官家族和政府的代言人，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韩家就此成为历史，而元气大伤的叶家也独木难支：自保有馀，却再也做不到成为华夏古武界新的霸主。
可以说，韩叶之战最后以渔翁得利的上官家的大获全胜告终。
可是上官云起却高兴不起来。
他落寞地走进黑暗里。
谁又能想到八十多年前曾联手共同抗击外国入侵者丶血洒华夏大地的韩叶两大家族，此刻已是两败俱伤？
人事难防。
雪莉不知道自己在海边呆了多久。
冰冷的雨水和刻骨的寒风让她头脑渐渐麻木，而一场大哭让她分外头疼。
她晕晕沈沈丶就快要陷入昏迷的时候。
突然间听见远远的谁在呼唤她的名字。
“雪莉！雪莉！”
即使是瓢泼大雨也无法掩盖那声音中的焦急与担心。
她迷茫地转过身去，
最后的画面在她眼中定格：
狂风暴雨里，有个身影倔强而坚定地奔她而来。
欧比旺一把抱住昏迷的雪莉。
她的身体冰冷冰冷，额头却烫的惊人。
“雪莉！”
无数次面对生死的绝地大师，此刻竟然害怕起来。冰凉的雨幕中，他绝望地一下下吻着雪莉的眉心，抱着她的手也在颤抖着。
“雪莉，坚持住，你一定会好好的，我带你回家。”
他横抱起她，冲破漆黑的雨水，奔向亮着光的地方。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