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生辰
深秋, 桂子金黄璀璨,满园雕零之色,也恰是在这个时间, 容妃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赐名谢钰。
皇帝谢翰顿时大喜,赏赐相府金银珍宝无数, 又特封容妃为皇贵妃。
人人都道,谢钰, 兴许是未来的东宫太子。
谢楹与姜芷两人特意偷偷溜进长春殿,去瞧一瞧两人共同的小弟弟。
胖乎乎白嫩嫩的小皇子也不怕生, 见了两个小娘子,便使劲儿睁大了两只圆溜溜如葡萄似的眼睛, 咧着嘴角咯咯咯地傻笑,时不时伸出小手与她们相握。
两人喜欢的不得了, 也会一人伸出一只手指让他握住。
逗逗小孩子, 也成了两个小娘子每日必做的趣事。
谢卓谢远却是讨厌的不得了, 不知是否是姚贵妃的示意, 还是说因为嫉妒阿钰竟然会有谢如沐亲自准备的礼物。
总之, 他们两个并不待见小皇子, 反而还会扮鬼脸吓唬他。
就连看望小阿钰的谢楹与姜芷,两个小殿下都想要将她们拉入自己的战营,从而孤立谢钰。
谢卓趾高气昂道:“谢蛮蛮,姜芷,你们两个要是不与那个小屁孩儿玩, 我们两个就勉为其难带你们一起玩。”
“不要。”
两个小娘子斩钉截铁的拒绝, 双双看出来了,他们显然就是吃醋了, 顿时笑得不行。
偶然之下,萧初霁从演武场练完回来后,在谢楹的强烈推荐下,一起溜去看看小阿钰。
容妃知晓这件事,但也没说什么,默认了他的到来,甚至有时望着少年的背影,还会露出一点点回忆时的笑。
满脸疲惫的萧初霁看着笑意盈盈的小娘子,瞬间扬起笑脸,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尾巴在身后摇摆着。
只是看到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娃娃就能博得小娘子全部的目光,他也忍不住想。
难不成是自己不可爱了,所以蛮蛮不喜欢了吗?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在分别时,萧初霁突然扯住谢楹的胳膊,犹豫许久,才坑坑巴巴地说,“蛮蛮,日后,我也可以同你握手,你也可以捏我的脸,应该,也挺软的吧。”
谢楹欸的一声怔住,眨了眨眼睛努力分析着话里的意味,但前面的内容都可以解释。
只不过,眼下最后一句的“挺软的吧”,是在说他自己么?
“呃……哥哥,你是不是发烧了呀?”
萧初霁微怔,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又窘迫又难为情,竟涨红了脸,最后只好匆匆道别离开。
谢楹:“?”
*
宫里的气氛变了不少,仿佛在这平静无波的光净水面下,隐藏着能够翻天蹈海的巨浪,即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选秀依旧是太后与皇帝一同参与其中,谢翰依旧是按着自己的喜好,毫无顾忌地纳妃进宫。
听阿芷说,卫家娘子竟也成了秀女,择日就要入宫。
彼时的谢楹刚搞完她的暗器实验,累得头昏脑胀,而这个消息犹如惊天炸雷似的,令人心惊。
谢楹忙问:“皇兄知道这件事了么?”
“不清楚,”姜芷摇头,但又道,“也许吧,毕竟,他的消息向来灵通。”
“啊?皇兄向来喜欢卫娘子,眼下该如何是好?”谢楹侧撑着脑袋,愁眉苦脸道。
“还真是,”姜芷同她坐在一处,幽怨不满道,“姑姑才刚生下阿钰呢,陛下却又多了一群年轻的秀女,世上郎君果然最靠不住,蛮蛮,你还是不要做皇后了。”
谢楹觉得好笑道,“怎么又提这件事啊。不过嘛,我定是不会嫁给三妻四妾的男子的。”
“好,我们都不要嫁给那种男子。”
*
一晃眼,四年时间转瞬即逝,七岁那年生辰,正值隆冬除夕,天寒地冻,万物雪白。
与三百年后她的生辰日一模一样,当真是一种巧合。
若是在大楚,只怕吃上一顿饱饭过除夕与生辰,都是一种奢侈,但在大澧,她好像一跃成了大家的珍宝。
彼时正是临近年末,谢楹穿着一身毛绒绒的枣红色小夹袄,梳着两个小丸子发髻,各扎着一个带着白绒圆球的红色发带。
垂下的两截丝绛搭在肩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活像只小福娃。
各宫妃子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为谢楹准备了厚礼,一向高傲的谢如沐特意为她绣了一个锦帕,刺着一个整齐精致的“楹”字。
谢清清更是送来了一沓有趣的课外书,听闻还是二公主搜罗了许久才找到的典藏版系列书。
扶桑忍不住感动道:“二公主向来不喜欢这些话本子,尤其是费时费力搜罗来的这种系列书,没想到竟为了七公主,通通找来啦。”
春水看着那只锦帕羡慕道,“宫里都知道,三公主的琴棋书画最是精通,就连绣工也是一等一呢,很少有人能拿到三公主亲手制作的绣品,怎么今年会给七公主送来?”
往日是想都不敢想的。
谢楹骄傲地扬起头,说,“我就知道,两位皇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吧,她们对我一点也不坏。”
太后的礼物更是百年一遇的珍惜药材,听扶桑春水说,这是太后老人家每年都会为谢楹囤积准备的。
她心里对于当年算命的占卜出的命格弱一事耿耿于怀,生怕日后谢楹生了病,手头没有珍稀药材。
谢楹只是一再保证,肯定会照顾好自己。
皇帝谢翰难得的还记得谢楹的生辰,匆匆忙忙把手里珍藏的饰品宝贝送到谢楹宫中,任她挑选。
除夕夜里,家家户户爆竹声声,挂红灯,明亮璀璨点亮黑夜,千灯如昼,仿若千千万万颗星子落入凡尘,共享喜悦。
谢楹特意耐着性子,坚持写完了一张又一张的祝福辞,然后亲自送到每个宫殿,算作是回礼,以及除夕迎春的贺礼。
送到各宫娘娘以及皇子公主手中时,墨迹尚未干涸,谢楹乖巧地抱拳,说着祝福的话语。
顿时令各宫娘娘们心生暖意,母爱泛滥似的忍不住再发了个大大的红包。
就连素来嚣张跋扈的姚贵妃,冷着脸听完糯米团子似的小娘子说吉祥话,也软下心来。
面无表情地关上门时,她瞥到一旁又又又吵起架来的亲儿子,霎时间怒气横生。
上前一手揪着一个,将打得正凶的谢卓谢远分别拉开,气哄哄地骂道:“就知道打打打,还不如谢蛮蛮可爱呢!”
谢卓谢远呆楞住:“……”
说完,给了两人一个一暴栗,姚贵妃转身就回了房。
走出来的谢如沐吩咐侍女,把自己刚做好的糖糕给谢楹送去一些,“她爱吃甜食。”
谢卓谢远顿时更委屈了,“没爱了,呜呜呜——”
瞥到委屈巴巴的自家弟弟的谢如沐:“?”
有点烦了。
送完最后一个宫殿后,谢楹同扶桑春水一道拿着零食年货,往鸿宁殿走去。
果不其然,唯有鸿宁殿一片萧索,人影难觅。
远远便借着雪光反影瞧见,哑仆恒泽一人在耐着心,在鸿宁殿上下忙着打扫除旧,手里却连个像样的春联都没有。
扶桑春水见状,连忙过去帮忙。
谢楹亲自双手递上一张祝福辞,笑呵呵道:“恒泽,辛苦啦。”
“给你的,新年快乐呀!”
哑仆恒泽第一次收到这般正式的祝福,一瞬间手足无措,将沾满灰尘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这才双手接过,连连鞠躬。
“不用客气,”谢楹往里瞧了瞧,试探地问,“哥哥在吗?”
恒泽点头,为她们让路。
谢楹早已熟稔地走进去,噔噔噔地提裙踩上楼梯,伸手推门而入,暖色调的光线瞬间将她笼罩其中。
吱呀一声,小娘子口中喊道“铛铛铛”,然后凑近笑道,“哥哥,新年快乐呀。”
屋内依旧简朴干净,一片说不出的清冷,似乎与外面的欢呼笑语以及热闹声完全隔绝,就连空气都安静地闭口不说话。
只有一盏油灯孤零零亮着,在小娘子奔跑过程时带起的风中剧烈地晃动着,连带着映照在寒窗上的身影也厚重了几分。
旁边的萧初霁讶然擡眸,道:“t蛮蛮?”
下一刻,他笑道:“生辰快乐。”
谢楹掐着腰,仰头故作质问道:“哥哥记得我的生辰,可是没有给我准备生辰礼。”
“有的,”萧初霁低头不好意思道,“只是——”
“我想要。”谢楹眼巴巴道。
“那,蛮蛮你莫要嫌弃。”
“我保证,”谢楹举手发誓,歪着脑袋笑着说,“哥哥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萧初霁犹豫片刻,起身在柜中翻出一只老旧的丶却又擦得干干净净的木盒子,亲手递给谢楹,似乎想让她自己打开来看。
谢楹早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一串银铃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其中铃铛竟还是镂空设计。
拿起细看,圆球状的银铃上竟刻有两个小字,“蛮蛮”。
“这是?”
“永安铃,不过我亲手做的这个有点特殊。”
萧初霁想了想,还是说,“倘若你遇到了危险,就将这串铃铛猛地往地面一砸,然后扔到半空中,它会自动炸开,这样的话,就有人知道你有危险。”
听完这些解释,谢楹的眼眸更加明亮,像是稀世珍宝般捧着它,仿佛怎么都看不够。
“听起来好厉害啊。”谢楹由衷地赞叹。
萧初霁却神情暗淡道,“可是,这件生辰礼比起那些你收到的贺礼,简直差了太多。”
今日,他其实早早地就起身准备,特意换了身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然后拿着永安铃去了昭华宫。
可当他看到络绎不绝送入昭华宫的珍珠宝贝时,手中的礼盒却越发烫手。
他自觉自己的礼物放在成山的贺礼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若是坏了蛮蛮的好心情,可不成。
索性,萧初霁便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回了鸿宁殿。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串铃铛放进暗无天日的柜中。
本以为她不会喜欢的。
“谁说的?我就喜欢这样有杀伤力的贺礼呢。”
谢楹把玩着铃铛,满脸兴奋道,一点也不符合她外表可爱单纯的模样。
还是那副恶女模样。
“嗯?”
“啊不是,我是说,”谢楹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直白了些,连忙收敛,尴尬地笑了下,“我就喜欢能保护自己的贺礼。”
萧初霁一眼看破了小娘子的“伪装”,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转而笑道:“你喜欢就好,不过现在只有一串,等我收集好材料以后,还可以为你再做。”
“只有一串呐?”谢楹兴冲冲道,“独一无二的生辰礼,谢谢哥哥。”
“我很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萧初霁眼睫微颤,抿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扬,眸底的光泽纯粹而真挚。
她说,她喜欢,很喜欢。
那就好。
恰在此时,殿门外忽的响起一声巨大的炮仗爆声,两人蓦地一惊,侧目看去。
窗外,五颜六色的烟花同时在黑幕似的夜空中炸响。
雪花也因此停下了坠落的轨迹,纷纷绕其道而行之,冷暖相接,昭示着新的一年的到临。
“是烟花欸!”
谢楹二话不说,拽起萧初霁的袖子就往外跑去,混杂着飞雪的长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小娘子光洁的额头,心底的暖意却令她丝毫不知寒冷。
她站在雪地里,仰头看烟花,激动地又蹦又跳,为少年指着她最喜欢的那一束。
谢楹的眸中倒映着整个夜空,而她为注意的是,萧初霁的眸中却倒映着她一个人。
仅她一人,占满了他整个视线。
“蛮蛮,新年快乐。”
*
转眼又是两年,寒秋,狩猎的时节。
大澧大办此次秋狩,外国使者也到了,不仅有大昭的皇长子,还有其他附属小国以及戎狄之人的到来。
如果天下以大昭与大澧两朝为王,其中正是大澧强盛的时段,而周遭的小国也借此机会求得两国庇佑。
皇子们尚且年幼,谢卓谢远两人骑射差劲,但为了皇帝的面子,不得不结伴而行,硬着头皮上。
姚贵妃对他们的要求也很高,一路上不停地对他们使眼色。
两兄弟的要求越来越严格,这也不怪姚贵妃心狠,毕竟容妃如今诞下皇子,势力水涨船高。
皇帝谢翰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容妃身上,对如今的新皇子更是宠爱有加,亲自赐名谢弘,心爱之意可见一斑。
就是两国秋狩之际,皇帝谢翰也不忘把幼子带在身边。
谢楹特意换了一身便利的骑马服,胭脂色的窄袖衫,罗裙配上蹀躞带,脚踩黑色锦纹长靴,飒气十足。
同样如此装扮的还有姜芷,只不过颜色上更鲜艳一些。
即便两个小娘子年纪尚小,略显稚嫩,但依旧挡不住她们骑在马上时的英气。
姜芷迫不及待地骑着马乱跑,但还好有谢邵帮她牵着马绳,她才敢在马背上玩得不亦乐乎。
相比之下,谢楹反倒安静许多,低头看了眼自己骑着的枣红色小马,似乎是在打量。
她还是第一次骑马呢,原来骑上高头大马,是这样的风景。
正当她默默马头露出微笑时,有人声线懒洋洋道:“小公主,会骑马吗?”
谢楹擡头,恰好对上薛明旭似笑非笑的眼眸。
锦衣玉靴的薛世子拎着马鞭朝她走过来,谢邵已经牵着姜芷骑的马往外走了。
谢楹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来,语气自然道:“薛世子,你也来参加秋狩?”
他嗯了一声,吊儿郎当的样子,又顺手牵起她的马绳,往前朝谢邵他们走去。
坐在马背上的小娘子警惕地问:“你干嘛?”
“不干嘛,”薛明旭嗓音慵懒道,“把你拉到安全地方。”
“什么安全地方?”谢楹四处瞧了瞧,最后道:“我觉得你就挺不安全的。”
她想了想,忽然警惕道:“你不会是要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然后报覆我吧。”
闻言,薛明旭顿住了脚,转身不悦道:“小爷亲自帮你牵马了,你却在怀疑我想暗害你?”
谢楹眨眨眼睛道:“那你是专门来帮我的?”
“很难看出来吗?”
小娘子顿了下,点点头,一脸真诚无辜。
“蛮蛮。”
谢楹回头,恰巧看到一身骑射服编发的少年,静静地坐在马背上。
浓如墨的发辫垂在肩头,异域的服饰,却有着偏于深邃柔和的五官,衬得少年英气十足,而又不失俊朗。
不知为何,那双本一直如水般淡然的眼眸,此刻却犹如狼一般,充斥着一股戾气与阴沈。
饶是薛明旭也不禁一楞,那个废物质子,却有着战场上敌人厮杀般的眼眸。
萧初霁下马,道:“蛮蛮,秋狩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不要走远的好。”
“嗯,有道理。”谢楹试着驯马回去。
薛明旭却抓着马绳不松开,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位十岁的孩子。
“你说回去就回去?”薛明旭嗤笑道,“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
萧初霁淡淡一笑,道:“那世子殿下敢同我比一比么?”
“比什么?”
“比狩猎,谁的猎物多。”萧初霁看他一眼道。
薛明旭觉得好笑,一个十三四岁的孱弱废物,同他一个堂堂镇北侯世子比?
他问:“你输了怎么办?”
“输了,我做世子殿下的奴仆。”
薛明旭道:“不用,小爷的奴仆都是健全的人。”
谢楹怒道:“薛明旭,你什么意思?”
萧初霁面无表情:“那世子殿下想要如何?”
“这样吧,也别说本世子欺负你,”薛明旭道,“你打的猎物数量只要比本世子的一半还要多,就算你赢,
若是你赢,本世子便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要求;
若是你输了,就给本世子磕三个响头,大喊三声我错了,如何。”
“一言为定。”
谢楹看不下去,打断道:“呸,你们打什么赌?”
她不解地看了看两人,视线不停地交换,道:“想比是吧,可以,加本公主一个。”
萧初霁微微蹙了下眉,刚想劝阻,却被薛明旭抢先道:“你会骑马吗?”
“既然要赌,就干脆利落点。”谢楹大拇指往后一翻,直指自己,微擡头道,“本公主,就喜欢玩点刺激的。”
“我与质子殿下一起,赢了,你给他道歉,输了,本公主就答应世子殿下一件事,如何?”
萧初霁道:“蛮蛮——”
“好啊,”薛明旭眼眸微眯,也爽快道,“那就这么定了。”
回去的路上,萧初霁牵着谢楹的马,有些闷闷不乐,“蛮蛮,你不该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谢楹擡头看天,笑道:“我知道的,你想报仇。”
几年前,薛明旭说的话依旧在他脑海回荡,那种单纯的以揭他人伤疤取乐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言所行会为他人带来什么。
“但这种赌注太危险了。”t
萧初霁赌气似的道:“我不会输的。”
见状,谢楹也不再多说,笑着吐出一口气,迎着风自信道:“那我就跟着一起吧,反正我也不会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