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秋(四)
“你这就要当师娘了,千万要端正些,勿要再像从前那样有小女儿情态,不然万管不住他们。”
惊霜教给筠娘怎样来管住学生,怎样制定院规,筠娘的性子太柔,好说话,这样镇不住学子,她一一教给她怎么样识破他们的诡计,怎样处理学生之间的纠纷,人情练达的事情,惊霜做起来得心应手。
这书院就这样开起来,规模算不上小,文丶武丶数丶术各科俱全,筠娘教小学,教他们念书写字,贺祯教他们诗书礼易,惊霜偶尔来教授乐器,至于数术丶医方丶匠艺,则由别的先生来教,一开始只是收养义庄里的孩子念书,后来江州城里那些贫家学子也都来此念书,农忙时节在田庄干活作为束修。他们这书院渐渐有了名气,收养了城中不少名士来这里栖居教养,学子的学识教养也属上乘,甚至城中不少富家子弟也来此求学,皇帝对此大加褒奖。
时间匆匆的过着,一晃两年就这样过去了。
她的日子说不上有多快乐,但是热闹而充实,足以填补起她心中的那片空白,贺祯是她的老师丶朋友,也是亲人,她很知足也很感激现在所有的生活,并不奢求更多。
孟春时节,书院里暂时放了假,为了农忙插秧,有贺祯和管家在农庄看着,筠娘也能歇一歇暂时出来转转。
这些年,她身边也发生了不少事情。身边的女伴都已经嫁人,云黛丶五公主萧星颖丶六公主萧映月,六皇子萧植也已经成家。两年里,萧庭琛进京述职的时候,两个人才见几面,和北朝的战事总是不利,前年丢了青州,去年丢了梁州,皇帝的病时重时轻,总不见好。从前的亲人所见的越来越少了,所听的消息坏的多于好的。大概她总同学子们在一起,心里还保持着那份朝气,细想来她今年也才二十岁,而仿佛已经老去很多。
从义庄出来,筠娘预备要直接入宫探病,忽然想起来此处距离翠屏山较近,烧柱香再进宫也好,就叫人转道去灵泉寺。
马车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到了。筠娘叫人停车在外面,自己独带着玉坠上了山门,进大殿,进贡果品,点香,行礼,以自己的名义点了一盏油灯。做完这些出来,筠娘带着玉坠向后园漫不经心走去。
南国的春天长在这所寺庙里留着,碧绿成荫的菩提树和女贞,参天的芭蕉,开了满院的红相思花,如同暗暗烧着的火,静谧而热烈。园中还焚着香,香气缭绕,山水绕过小池,流出园外向山下潺潺而去。
(四)
玉坠忽然间开口劝她。
“主子,您也该为自己打算些。”
“怎么?”筠娘问她。
“您跟郡马——也该要个孩子了。”
玉坠几乎说不出口,两年来两个人相处的情形她看在眼里。外人面前他们是一对再恩爱不过的夫妻,志同道合,鹣鲽情深,简直要羡煞旁人。可是玉坠这个贴心的人知道,两个人到现在也没圆房,并不是关系不好,而是——太客气了,两个人对彼此都太客气了,睡在一个房间里,完全不像是夫妻,而像同学或者邻居。
筠娘对着她强笑了一下,只说道:“看缘分吧。”
她从没对这事上过心。固然,贺祯是一个很好的人,他重情丶守礼丶博学,能跟他相识相处很是荣幸的事。可是那件事情上,她始终迈不过去那个槛,也许是他们认识的时机不对,也许再等一段时间是会水到渠成,她了解,贺祯不是个重欲的人,况且现在两个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生活已经足够忙碌了,没有必要一直跟那件事过不去。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生在荣华富贵之家,又要地位,有了地位,又要娇妻美妾良子,有了这些又要身体康健长生不老。我对现在这些已经很满足了,并不特别希求什么。”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虽说是宫里出来的,我也早替你求了自由身,怎么不替你自己的终身想一想,但有好的,你们两情相悦,来找我,我一定答应。”
“好郡主,您别取笑我了。”
玉坠暗暗替她着急,反被她窘了一把。
两个人没有在这里多留,从后园里走出来,只见门前多了一个算命摊子,一个盲僧坐在那里,在摊上摸索着摆弄签文,筠娘走过,不知怎的,一支签子突然掉到她身前来,她弯身,捡起来还他,瞥了一眼那签上的文字。
“上九,兔生麟,凤生角,牝变为牡。”
筠娘看过一遍,忽然间眼皮大跳了一下,差点拿不住那签子。她找那盲僧解签,僧人请她把签文念出来,筠娘只把那签子递给他,那僧人摸索着,一个个字辨认出来,忽然间变了脸色。
“此签怎解?”她问。
“此签无解。施主,这是一支废签,我只当你从没有抽中过,你也万不要向人提起,请重抽一次吧。”
筠娘没有兴致,连声拒绝后立刻走了。筠娘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宫,先到后宫各宫问安,用过晚饭,皇帝在寝宫召见她。
“你又三五个月不曾入宫了,一切后还好吗?”
“承蒙皇帝伯伯关爱,一切都好。”
“我看你比往常瘦了。你不要太辛苦,有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累坏了身子不值得。”
“您放心,我知道的。”筠娘笑说道,她回问皇帝的身体怎样,他并没有说话,筠娘看他看过来的眼神很是复杂,带点愧疚,又像是企望和遗憾。
她四顾,发现周围的侍从都被遣走了。
“您是要跟我说些什么吗?”
皇帝叹了口气才开口。
“北齐皇帝身体病重,大限将至了。”
筠娘不知道该摆出来怎样的表情,只是应了一声,还是呆呆的,低着头,听他接着说话。
“他传消息过来,说是要接你去上京城见他一面。”
“我不会去的。”筠娘坚决推辞道。
“你听我说完,孩子,”皇帝抢白道。“不仅仅是去这一趟,北齐皇室子嗣凋零,白氏又一直虎视眈眈,杨仪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他有意要传位于你……”
“这也是我的期望,你看我的身体时好时坏,不知道还能撑几年,我的七个儿子,太子刚愎骄纵丶老四聚奸成党,老三是个木头,老五是块烂泥,老六只知道写诗作画,他们哪一个即为我都不放心,只有你,只有你才能真的帮到大梁。我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就当我求你了,孩子。”
这下子筠娘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心里仿佛有重重的锤音敲过,皇帝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她摆出来一个笑的表情,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掉下来。
“我答应您,皇帝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