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淋了雨,两瓶水下去就能好了。”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陆医生的工作明显要繁忙许多,他隔三差五要过来帮靖云检查身体,开些调理菜单,靖云和他慢慢也熟络起来。
“你们不打算先给梁先生打个电话报平安?”陆医生提醒。
“是哦。”靖云连忙去拿电话,“我来打吧。”
他一边翻找着号码,一边和父亲碎碎念:“爸爸,你之前是去了哪里?梁叔叔以为你晚上又加班,早上见你一夜没回,电话又打不通才出去找你,啊……喂,梁叔叔吗?”
…………
李文嘉茫然地望向窗外。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走进走出,靖云一会儿给他端来一杯温水,一会儿给他换条毛巾。
最后,他的手指被人握住了。
是梁以庭坐下来,在他耳边道:“文嘉,你怎么回事?”
李文嘉转过脸,望向他的目光很混沌。
凝视了很久,他动了动唇:“我没事。”
一夜的雨,浇熄了很多东西。
他是真的没事,就如陆医生说的那样,两瓶水下去,烧就慢慢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天又过去了,梁以庭没有走。
“你醒了?”他问。
“嗯。”
“我给你去盛碗粥。”梁以庭站起来。
不消一会儿,他端来了漱口水丶毛巾和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
李文嘉漱了口,拿毛巾擦了一下。
梁以庭舀了舀白粥,吹一吹,送到他唇边。
他的双唇异常干涩,像是脱水了似的苍白蜕皮,那温热的瓷勺子碰到他的嘴唇,他犹豫了一下,顺从地张开口,就着他的手吃下了一口粥。
“帮靖云找医生的事……”李文嘉木然的眼珠在灯光下泛出了一点光,看着他,“什么时候可以?”
梁以庭不紧不慢地舀着碗里的粥,缀着泪痣的桃花眼擡起来,他的眼睛总是那么的满含情谊,眼角的细小泪痣仿若会闪光的小星星,望一眼便能让人万劫不覆。
李文嘉的眼睛也好看,但常年的平淡如水,是一对流光溢彩的死物。
“劳伦斯医生是美国人,现在在意大利度假,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去。”
“……”
梁以庭望着他的眼睛,放下碗,又道:“名医多少有点脾气,但如果你实在等不及,我会想办法。”
李文嘉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尽快。”
他的病,不在发烧的身体上。从本能里渗透出来的不安与恐慌,他需要有安全感的东西,譬如那份工作,那每一个月的稳定收入。
而这里,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让他不安与恐慌的根源。
次日,他便不再休息,去了公司上班。
出门时间很早,他先坐车去了趟皇天附近的地下停车场,把那晚遗留的帕加尼开了回去。
想必梁以庭是没在这里看到这辆车,不然也不会不明所以在清晨去找他。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李文嘉这一切做得十分隐秘平静。他很累了,每次与梁以庭争闹一次,都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生命血槽被急速耗损,并且,最终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而现在,整件事中还掺入了对靖云的安排,他更加无力顾全,不能丶也不想再横生枝节。
公司里,同事们忙忙碌碌地做着自己的事,一切如常。
it已经帮他把电脑搬入新的办公室,阿仁得知他又生病,关切地慰问了几句,帮衬着一起搬他剩馀的东西。
新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窗台上摆着园艺公司定期更换的清新绿植。
但眼中所见,仍旧是晦暗模糊的。
病后的脑子变得不太好使,思考问题也仿佛隔着层膜,朦胧不清,有些迟钝。
这样昏昏沈沈之下,时间仿若不是时间,是滑落那层隔膜的流水,在雾蒙蒙的眼前唰唰而走。
下班之前,他没能完成当天的工作。
而意料之外的,在下班后不到十分钟,简洛维造访了他的新办公室,他们整个部门因为他的到来,被迫都要加班。
那个青年仿佛是赶了一天的行程,虽然姿态从容,西装熨帖,额角却隐隐有汗。
他在李文嘉面前站定,微笑道:“恭喜你升职了。”
“……”
他略微停顿,换上温润谦和,却公事公办的口吻,“之前和你们项目经理说过,会安排时间再接洽一下要修改的部分,今天时间赶了点,真是抱歉。”
李文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这份说辞不置可否,却露出覆杂神情。
大体框架确定的情况下,细节上的修改已不需要劳烦他亲自过来,更无须这样匆忙在下班时间赶过来,他难道是,想要过来见他。
李文嘉清了清涩然的嗓子,对他道:“你先坐。”
他起身起给他泡杯茶。
简洛维等待片刻,说道:“你电脑上有设计稿吗,打开来我直接和你说吧。”
李文嘉一点头,便拿着杯子径直走到电脑前,打开软件。
简洛维跟上去,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主要是室外广告橱窗和外墙的设计一些细节的修改,因为一方面我们的珠宝也是要向时尚国际性靠拢,另一方面,店面两旁是hermes丶chanel,风格都是……”
要改的东西确实不多,简洛维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你的同事们不会都等着加班吧,其实不用,就这些,让他们明天再弄也不迟。”
李文嘉唔了一声,自言自语:“我就知道,你来这里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直接在电脑群里发出消息,告诉他们不必加班。
简洛维后仰了一些,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从他身后侧望过去。
暖色灯光和荧荧的电脑光线映衬下,李文嘉的后侧面是个清晰的剪影,皮肤上显出细微的柔光,圆而小巧的后脑勺,一截修长的脖颈,仿佛幼儿般一拍就会折断似的,脆弱又无辜。
他的视线似乎一时无法从他的侧影上收回。
越是无辜的样子,越对比出梁以庭的可恶。
简洛维抿了抿唇,说道:“……你想过要改变吗?”
李文嘉转过脸,望向他的神情一时有些困惑,渐渐变为无解。
“我已经大致地……知道了你的事情。”简洛维组织着措辞,慢慢地说道:“梁先生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和他在一起生活,想必会很累吧。”
“……”
“我喜欢你。”简洛维说,“但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试图说服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被任何人束缚,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必须服从另一个人的道理。”
“……”
李文嘉垂着眼睫。
从简洛维踏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无论如何无法避免这个话题。
沈默良久,简洛维眸光微动,望着他:“还是说,你是真的喜欢梁先生,你是自愿的?”
李文嘉一顿。
喜欢他……
他的嘴角竟无法自抑地颤动,微微地咧了一下。这就像个笑话,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讽刺的笑话。
简洛维一时失措。
好在李文嘉理智尚存,他想自己可能吓到了他。极力缓和下情绪,他微微颤抖地叹出一口气,低低道:“喜欢他?这世上,谁会真的喜欢上那种人。”
“那么……”
李文嘉望向他,眸色变得深黑,胸腔里的酸涩仿佛到了极致,发酵成黏黑刺激性的东西,带着连自己都会被灼伤的恶意。
“洛维,你知道的没错,我没有一秒钟想呆在他身边。”说出口的话语冷静得几乎轻巧,似乎这样能掩盖什么,“一开始,就是被强制留在他身边,后来……”
“后来我知道,因为我和你的关系,你坚持的那份合约才一直没有签成……”如同呓语般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不想因我而影响到你一丝一毫,所以才认命地和他在一起,刻意避开你。还有靖云,他有足够的钱,给他最好的医疗。”
简洛维手指紧握,有一些难以置信:“是为了我,才……”他一时不知道是应该欣喜若狂,还是继续烦躁困扰,“你真的,不喜欢梁先生?”
“……”
“是因为我和靖云的缘故,才勉强和他在一起吗?”
简洛维抑制不住激动,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李文嘉忽的感觉到自四面八方围堵而来的压抑,无论是简洛维,还是梁以庭。
他离他远了些,微微后仰进椅子,闭了闭眼,极轻地说道:“对,我不喜欢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