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归来
周帝是两日后驾崩的，宫变才过去没多久，群臣的心尚悬着，南边真正的战报刚递到郁佑手上。
首战告捷，主帅施巧计，破连舟，深入敌腹，重创匪军。可趁胜追击之时，突起海雾，谢诏与大队失散了。
“启禀殿下，海雾散去之后我军将馀下海匪一网打尽，可主帅却不见了踪影。据交战敌船上的船工所说，是……是负伤落入海中。”
“多久了。”
“算是今日，已是第七日。”
独自一人身陷敌军之中，负伤跳海。七日还未寻到，出事的不是主帅，军队早就启程回都了。这时候尸首都要被鱼给吃干净了。
郁佑有些恍惚，他想过自己的死，想过郁暄的死，想过周帝的死，却独独没有想过谢诏会死。
活了两世，他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离别生死。
“殿下您……没事吧。”
郁佑瞧不见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下去吧。”
遵照礼制，国丧二十七日，新君方可即位。东宫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没人顾得上豫亲王接连两日告了假。
小德静候在远处，看郁佑坐在那株光秃秃的梨花树下一坐便是一个时辰，也不敢上前惊扰。
自从谢小将军出事的消息传来，他家殿下便像是丢了魂儿，不哭不闹，旁人遇上听闻此事还要唏嘘感慨痛心疾首一番，他倒是没什么哀色，一切如常。可瞧久了就会发现，那平静的神色之下是失魂落魄与梦寝不忘。
殿下从前不喜欢那支白玉簪子，装在锦盒里头，也不去管。这几日倒是时常拿出来抚弄，却也不见他戴。
郁暄临刑前夜，郁佑去了昭狱大牢。昭狱阴森诡谲如旧，从深处传出的惨叫声丶呜咽声都分外熟悉。只不过今世，站在牢房外都是他。
他待得并不久，说完了想说的便走了。第二日行刑时，郁佑没去，听闻那场面极为惨烈，郁暄疯了一般不肯就刑，满嘴胡言乱语。
在郁佑浑浑噩噩了半月后，南边又传来了消息。信送到豫王府时，已是深夜。小德迷迷糊糊被袁管家叫醒，一听是军中来信，蓦的就清醒了。
“殿下！殿下！”小德推开房门，郁佑还在案前批文，见他骤然闯入楞了一下。
“殿下，是谢二公子的信，战报已经送入宫中了，外头都在传呢，谢小将军还活着！好像是被打渔的人家救了，虽然受了些伤，但人找回来了。”
郁佑手中狼毫一凝，墨滴到了纸上，泅开一片。
他拆了信，瞧着落款，确实是谢昀。大概是说，战况顺利，不日便将回尹都。又说寻回了谢诏，伤势并无大碍，叫他不要忧心。又顺带着提了几句宫变的事。
旁的郁佑没怎么瞧进去，只有“景安无恙”四个字映在了眼中。
这便是最好了。
郁佑连夜去了谢府，拜访谢老将军。短短几日，这位铁血将军苍老了许多，连背脊都比从前佝偻了些。他也才收到消息，板正肃然的脸上难得有了喜色。
“见过殿下。”
“老将军折煞郁佑了。”
两人在前厅沏了壶茶，相对而坐。
“夜里收到二公子的信，便想着来看望老将军。深夜叨扰，是本王思虑不周，望老将军不要见怪。”
谢老将军点了点头，而后给他倒了茶，“正好，老夫也有些事想同殿下讲，一直为寻着机会。”
郁佑擡头，仔细听着。
“老夫……要同殿下配个不是。”他说着便要起身行拜礼，被郁佑搀住了。
“老将军何出此言。”
“不瞒殿下，先前，老夫对殿下颇有偏见。以至殿下来商讨设计捉拿逆贼一事时，老夫信不过殿下，若非有陛下圣谕，老夫不会发兵。”
郁佑倒也不在意，自嘲地轻笑了下，“这怪不得老将军，说实话，皇兄命本王辅政时，满朝文武没有几个是服气的。都是从前纨絝浪荡埋下的祸根，不怨旁人。”
谢老将军摇头，“老夫年岁虽大，却还没老眼昏花。除却那些蜚短流长，老夫看得出殿下不是贪恋酒色之人。只是因……”
“只是因为谢小将军，”郁佑替他说了，“您厌恶我纠缠谢诏。”
“是老夫狭隘了。”
郁佑垂了眼，似是淡然地道：“您放心，那都是年少时不懂事，给谢小将军添了许多麻烦，今后不会了。”
老将军眉心一皱，“听殿下的意思，是早就放下了？”
郁佑有些茫然。
只听谢老将军沈沈地叹了一声，无奈道：“可那不肖的混账却是放不下。”
“殿下可知，他临行前对老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郁佑敛息屏气，心上一颤。
“他说，若是他得胜归来，叫老夫成全你们。”
“……”
郁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老夫当时还在气头上，没给他好脸色。等战报传来，说他重伤坠海之时，老夫才然回想起，他们的娘亲离世时拉着老夫的手说，不求三个孩儿建功立业，只愿他们平安喜乐。”
“诏儿与昀儿的大哥，十九岁便战死在了边陲。自那之后，不论盛夏寒冬，他们都剑不离身，枪不离手。白日练，夜里练，尤其是诏儿，那么大点的娃娃硬是练得满手泡。老夫也心疼啊，可再心疼也得逼着他们练。只要战乱未平，谢家儿郎总要上沙场的，若是老夫哪日去了，便没有什么人护着他们了。”
郁佑听得心头一酸，心想着谢诏那有些沈闷的性子怕也是被捂出来的。明明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偏偏收起了轻狂，不敢放纵。规规矩矩地成了众人眼中的谢三公子。
“可老夫忘了，”老将军深沈的眸光里浮现出哀色，“他们出生之时，老夫在长生灯上所书的是岁岁长安，终年喜乐。”
“我想，二公子和三公子并没有怪老将军，夫人也是一样的。您将他们教养得很好。”
老将军一笑，威严的面孔透出几分慈祥来，“是么”。
郁佑轻点了下头。
“老夫这几日想了许多，人生在世，世事难料，凡事能随心遂意便已是圆满了。诏儿大了，由不得老夫再拘着，他心上有了想护着的人，谁都管不了。”
“殿下，老夫越矩地问一句，若无旁人插手，殿下可愿与他在一处？”
郁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谢府出来的，谢老将军点一席话将他问得晕头转向。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顾不上。
如今一切都变了，他与谢诏……又当如何呢？
郁佑摩挲着细腻的白玉簪子，想起谢诏同他讲过的话，谢诏的怀抱，谢诏的亲吻。
谢诏说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郁佑知道自己没放下，可放不放得下是一回事，能不能在一处又是另一回事。
如此过了半月，终於等到了南征的军队回尹都。郁佑天没亮就醒了，看着桌上的白玉簪子，戴了又摘，摘了又戴。出门时天已经亮了。
晴空正好，没有一丝浮絮，天光渐露。
城门前，豫亲王殿下率领众臣迎接戎行归来的将士。郁佑站在最前面，他着白金朝服，头戴玉冠，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高贵清华之感。
“殿下，来了。”小德难耐兴奋，低声急道。
郁佑远望去，群马扬起尘土，同离行的那日一样。他莫名地紧张，广袖中的手紧攥着，眼看军队越来越近。
他紧紧盯住了马上那人。
是谢诏，他好好地回来了。
郁佑不自觉上前了两步，他瞧得太过入神，以至於没注意到谢诏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拜见豫亲王殿下。”谢诏和谢昀翻身下马，朝着郁佑行礼。
“二位将军请起。”郁佑上前扶礼，与谢诏四目相对的刹那后者挪开了目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郁佑的手。
郁佑楞了一下，才慢慢收回了手。
谢诏这是……在躲他？
一旁地谢昀皱着眉低了头，欲言又止道样子。
“二位将军辛苦了，先回府歇息吧，兵卒就由李将军领回南北大营。”
“多谢殿下。”谢诏一板一眼地揖礼，丝毫没有要同郁佑多说一句的意思。转身走向那辆马车。
谢昀瞧不下去了，压低了声儿有些不忍地道：“景安他坠海后被渔家救起，我们寻到他时他还昏迷着，醒来后忘记了一些事情。大夫说，应该是在海里头磕碰到了脑袋，过些日子兴许会记起来。”
以后看着他从马车上扶下一名女子，身形娇小，模样清秀俏丽。
“救他的便是那位渔家姑娘，她父母出海捕鱼时都叫海匪杀害了。是她一直照顾着景安，把家里的粮食都拿去换了药。景安见她无依无靠便将她也带来了。”
“小心。”谢诏伸出手借她搭靠。
小渔女朝他笑了下，目光盈盈，很是天真浪漫。
“谢谢阿诏哥哥。”
郁佑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迈不动脚，也挪不开目光。他确实是没想到这般的场景。
谢诏将他忘了。
郁佑有些后悔今日戴了那支白玉簪子，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