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美不理他们,只起身去开窗。她这些日子足不出户,竟未发觉木槿花已经开了。她忍不住向前几步想去碰那花瓣,脚却不小心踢到椅子腿上,不由得“哎呦”一声。小桃急着去看她,茶壶嘴一偏,洒了晋永一袖子。好在她在外面候着半天了,水并不烫。但他那白衬衫登时染了茶色。他赶紧掏裤子口袋里的手绢来擦。“叮——”随着手绢掉下来什么,咕噜咕噜一直滚到书桌底下。良美正夹在书桌和窗户间,转过头去看。小桃赶紧跑过来捡了,良美伸手拦道:“一个大洋而已,四少爷哪里会在意,留给我吧。”小桃迟疑着看着晋永,晋永笑着说:“好久不穿的衣裳,都不知道里面还有钱。倒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贪财了?”良美微微一笑,轻声说:“也不是贪财,只当做是个彩头,庆祝终於跟你们脱离关系了。”
她出口不善,几个人即刻陷入了尴尬的沈默。良美背对着他们,只好像在赏花。晋永站起身找借口告辞,良美突然叫住他说:“四少爷,良恩从我这里回去,那一天你都没见过她么?”晋永不想她提起良恩的事,略微一恍惚,说:“嗯,那天我……”脱口而出:“那天晚上如瑟有客人。”良美又问:“什么客人?”晋永略想一想,摇头道:“都是些小姐,记不清了。”良美不再追问。晋永觉得无趣,告辞离开了。
肃轩也说约了客人,走了几步见锦荣还是懒懒的赖在椅子上,不动弹。肃轩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锦荣擡起头,挥挥手示意他快走。然后继续厚脸皮地贴在椅子上。肃轩见良美也并无驱赶锦荣的意思,便也识趣地离开了。
小桃关上了门,屋子里只剩良美和锦荣。良美好像看着花,眼神却很空。半晌才说:“陈溪山,是你动的手?”锦荣幽幽地说:“我运气好,还没轮得上我动手。”良美问:“那是谁?”锦荣拍了拍衣服站起身,走近良美说:“你没听说外面的传闻么,说是陈溪山早就暗恋紫烟,追到她家里去幽会,被唐恩逮到了。当真是情字杀人啊。”
良美身体微微颤抖。锦荣正色道:“你怎么了?不舒服?”良美不回答,头埋得很低,声音也低低的:“你知道……康紫烟,她很爱你。”锦荣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当初你不计较这个,现在她人都死了再来吃这个飞醋,有点晚啊。”良美难以置信的退后两步,激动地说:“她是为了你才杀陈溪山啊!”锦荣背过身去,不悦地说:“我并没有求过她。”“可是我求过你!”良美突然发了脾气,将手边的文具纸张拂到地上,乒乒乓乓一阵摔打。
锦荣不禁上前箍住她的双臂,呵斥道:“姜良美!”良美却愈演愈烈,又将桌子上见得到的物件摔了个干净,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她赔上了她和唐恩的性命,因为我,因为我,因为我的莽撞误断!”她哭得激烈,攥紧的拳头也不觉松了,又是“叮——”的一声,手心有什么东西滑落。锦荣拈起来看了一眼,是他放回良美口袋里的戒指。
良美哽咽着说:“这戒指我让良恩帮我扔掉,当天晚上她就出事了。怎么会,怎么会在那天就没见过她的晋永身上?我两次问晋永那晚他在哪儿,他回答得都不一样。”锦荣攥着戒指,并不做声。良美哀极反笑道:“如果……如果是晋永干的,就说明……说明康紫烟丶唐恩丶陈溪山……都是我害死的,都是我害死的!”她声音嘶哑,脸涨得通红,气也喘不匀了,两只手死死地撕着自己的衣领,显得痛苦至极。锦荣从未见她如此动气,赶紧上前拍她的背心,安慰道:“未必是你想的这样,你想多了……”还没等他说完,只见良美擡头,额头上密布着豆子大的汗珠,手按住拢起的肚子,虚弱地说:“疼……肚子……疼……”
锦荣不由得一惊,来不及喊人,就横抱起良美飞奔向车子,呵斥着司机火速开车。好容易到了医院,锦荣又抱着她往医院里走。良美在他怀里,眼神涣散,嘴唇发紫,攥着锦荣的胳膊,仿佛用尽全力似地说:“肃轩,快去……叫……肃轩。”锦荣原本心急如焚,生生就止住了脚步,抿了抿嘴唇说:“不需要。”然后又是抿着嘴,行走如风。
走了没几步,又住了脚步。良美费力地睁开眼,见锦荣面前站着的,竟然是贝拉。她应该是来就诊,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见着这一幕有些不悦,很不屑地嗤笑着对锦荣说:“这算什么?给我一个惊喜?”锦荣撇撇嘴,直接绕过她往里面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良美听见贝拉说:“我倒是有一个惊喜给你——我怀孕了。”锦荣自然也听到了,有一瞬间的楞神,转过头去看贝拉。贝拉晃了晃手上的牛皮纸袋,笑着说:“你不高兴?我倒是很高兴啊,感觉终於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稳妥的靠山。”
锦荣没有说话,里面有医生涌出来,把良美接过去。良美觉得心里空空的,反覆在回荡着贝拉的那句话。“我怀孕我怀孕了我怀孕了……”她的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肚子,觉得它大得那么不实在。医生不断地问她话,她只是含着泪“嗯嗯嗯”地回答。她听见医生说:“没事的,只是假缩而已。孕妇要懂得放松自己的心情……”良美才知道,原来疼痛也可能是假的。
她在病床上躺了一会儿,疼痛果然渐渐弱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好像一场没头没脑的午后小雨。良美撑起身来,见一个小护士在和锦荣说话,让锦荣跟着去取药。锦荣回头看良美正扶着门框看着他,极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说:“在这等着,我马上回来。”
良美望着他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到了楼梯口。她本来想,这一切结束后,就安静地离开青州。可是越接近愿望的达成,越觉得离开是一种割舍。割肉一般,舍不得。“要不要离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良美猛一擡头,竟然是贝拉。她的脸离良美非常近,难免有一种扭曲的狰狞。良美一惊,手扶住楼梯的栏杆,顺口说:“你想干什么?”贝拉装模作样地想一想,扑哧一笑说:“我想……我想让你永远离开他。”她的胳膊横着环过良美,用力一推。良美手不由得松开了,再去攥那栏杆……来不及了。
楼梯不高,六七阶就是一个宽大的缓冲平台。可是就是这六七阶,真好像旋转着的轮回。良美翻过了一圈,又一圈。重重地摔在地上。世界旋转不停,好像一个深深的漩涡,吸着她往那涡心里进。她听到护士的喊叫声,药水瓶落地的碎裂声,奔跑的脚步声,轮子碾压地面的咯咯声,似乎还有一点风声——怎么会有风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锦荣的喘息声。
在各种声音交织的混乱中,在坐立不安的等待中,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回荡在手术室的上空。过了一会儿,小护士欣喜地抱着孩子出来,看见锦荣高兴地说:“是个女孩儿!”锦荣偏过头去看孩子,头小小的,似哭非哭地揪着脸,不由得凝住了眉头。护士连忙解释道:“因为早产两个月,有点虚弱,个头儿也小,但是很健康。”锦荣又擡起头问:“她妈妈……”护士笑着说:“夫人身体虚弱,还需要在里面休息一会儿。”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是黄顿祥带着苏宴山的卫兵赶来。护士楞了一下,锦荣顺接抱过孩子,转交给黄顿祥,命令道:“立刻带去棠梨!”护士急了,大声喊道:“你这是干什么?这孩子需要人照顾。”锦荣抓着她的胳膊,大声对黄顿祥说:“这个人也带过去!”当即有几个士兵架起那护士往外走。医院见有人强行带走孩子和护士,上来阻拦,锦荣随手从一个士兵身上摘下配枪,对着天花板就是一枪。子弹没入深深的墙壁,只震下簌簌的土来。他朗声道:“我是三省巡阅使苏宴山的弟弟苏定风,挡我者死!”
医院这些医生护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都楞成了呆头鹅。锦荣呵斥黄顿祥:“先把孩子带走!其他的医生丶护士丶器械,随后全部带走!”黄顿祥点点走,立时走了。锦荣把枪还给士兵,自己倒大摇大摆走上楼去。围观的人这才感应过来,赶紧去找院长。院长恰巧不在家,一时间群龙无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良美已经被移到病房,脸上蜡黄蜡黄的,没有生气的样子。看见锦荣,有气无力地问:“孩子呢,让我见见。”锦荣笑了笑,走过去给她掖了掖背角,声音是鲜见的温柔:“孩子很好。不过要见她,就得去棠梨了。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能和孩子早点见面啊。”良美闻言一惊,冲着门外大声喊:“医生,护士!”跑进来两个护士,见了锦荣都吓得往后躲。良美歇斯底里地喊着:“护士,我的孩子呢?”小护士不敢接言,只颤抖地指了指锦荣,灰溜溜地走了。锦荣笑着说:“我父母双亡,只剩下大哥一个长辈,自然要先给大哥看看孩子。”良美眼泪在眼圈打转,咬着牙说:“那是庞肃轩的孩子,你凭什么带走?”锦荣坐在床边上,斜着眼说:“我怎么觉得是我的呢?”良美怒怒地等着他,挥手去打他的耳光。他伸手拦住,就势将她的胳膊甩到一边,冷冷地说:“告诉庞肃轩,孩子我要定了。想要回孩子,就等着收庞舒珲的尸。”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