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国君此时百般痛苦, 如被不计其数的蚂蚁攀上了，正在细细密密的用上颚撕咬他的灵魂。
因而这团白影在颤抖，边缘已经不甚清晰，只能依稀见到他模糊的五官轮廓。
大国师站起身来, 忽然在他面前掀开了自己黑色衣袍。那张脸有如蜡油融化般扭曲起来, 而后他整个人极为诡异地向后仰倒下去。
一张人皮软绵绵又湿哒哒的掉在地上。
他原先站立的位置, 只剩下一团与国君此时差不多样子的灰雾。
国君耗尽了力气，从模糊中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到底是何妖物！”
灰雾发出嗤笑：“在千年前，我当被尊称一声魔主, 魔界九荒以我为尊, 哪有你这小小凡人在我面前说话的机会。”
它逼近国君，试图将自己一点点融合进去。
两团影子的边缘逐渐看不清界限，国君惊恐地向下看，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被蚕食殆尽了。
“你若不想死，便告诉我神珠何处，如何拿取......”
沙哑苍老的诡谲话语侵入了他的五感，剥夺了他的神智。
“神会惩罚你的，蛇神会来惩罚你的！”
“呵，神魔之中谁不知道蛇神最无慈悲之心，以人为蝼蚁, 一个随手的消遣，竟被后世当做无上的信仰, 可笑可笑！”
“当年众神合力封印魔界之时，唯独他不知去向，你们的蛇神, 无非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若不是神界多事，他当初差点能冲破寰宇。
魔界九荒坍塌入归墟, 四界震动。天地倾覆，万物颠倒，竟全然被遗忘了。
想到这，他更是冷笑。
“现在没有神了，只要一点神力，我就能重启魔界。凡人蝼蚁若肯归顺，我便保你小国不死。”
可他没想到这国君如此愚信，一把年纪了，即使魂魄被拉扯撕裂，还是始终闭紧了嘴，如他仔细听他的心声，还能听见蛇神护佑，蛇神赐福等等昏话。
“蠢货。”他道。
他加快了吞噬的速度，白色的影子快要接近透明。
顶上忽然传出震响，整个密室都颤动起来，落下许多泥尘。
-
天子殿。
君禾身着宫装，金红色的花枝勾勒在裙摆，好像淬了火，衬得她手中斜放下来的长剑也烧得通红一片。
这是第十一剑。
度闻之身上被扎了十一个空洞的窟窿，但一点血迹都没有氤出来，扎进去听见令人肉疼的剑响，拔出来却不见剑上的红。
但她依旧稳稳站着，周围的禁卫都已大汗淋漓。
度闻之懒懒道：“公主玩够了吗？我这一身肉虽然没有曾经金贵，但也不是能让你这么戳的呀。”
“反正你也杀不了我，就别费力气啦。”
君禾的额上已有了冷汗，她又提起剑。
“她杀不了你，但我可以。”
屏风后，度闻之翘首以盼许久了，万翎终於平静了心绪，提剑而出。
一步，两步。
万翎缓步走到君禾身前。
“天师......”
万翎直视度闻之兴奋起来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何要找神珠？”
度闻之的胸口激动地起伏了几下，而后一手推开左右的禁卫，那些人被一股劲风掀翻在地，更有个倒霉的还被向前走了一步的度闻之踩了一脚。
万翎绷紧了脸色。
“姐姐，我如果告诉你，你会不再生我气了吗？”
度闻之还是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向她，却与兰朔不一样。兰朔的可怜是湿漉的，真诚的，但度闻之的带着媚气与虚伪。
那张与她略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摆出了一副刻意讨好的模样。
两百年，万翎知道自己该放下的。
她的声线平静，并没有因为度闻之的神情而有所动摇。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要神珠做什么？你成了魔，是也不是？”
度闻之见她这般正色，落寞地垂了眼睫。
“我要是不成魔，我就死了呀。姐姐当初抛下我，你都忘了吗？”
万翎明白她是问不出来了。
度闻之露出的手腕上还戴着那枚镯子，那镯子的另一半早就已经在大火中遗失。
她心中五味杂陈，像是一张被揉烂的纸，紧紧蜷成一团，被展开，再被揉碎。但度闻之那么说，她反倒释然许多。
度闻之不想死，所以她成了魔。果已成，因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度岑之已经死了，死在两百年前的王宫大火中，她现在只是万翎。
为了正道，为了天下而活的万翎。
“看剑！”
剑光迅疾如电，万翎的出招快极，容不得一丝犹疑。
度闻之的眼瞳随着剑意逼近，竟好像映出了昔日的火光。
两百多年前的最后一夜，度岑之是被一阵嚎啕惊醒的。
她的宫人已收拾好了细软往外奔逃，没有人再去管她，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今夜过后就没有大王姬了。
敌军已将都城围了一圈，一团团滚滚燃烧的火球被投进城中，火舌吞上房梁，黑烟与焦肉的味道熏得人喉咙发紧发干，止不住地想吐。
国君忽然发疯杀了白夫人，又自己抹开脖子，将侍奉的人几乎是吓惨了，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
乱糟糟一片。
对这一日，度岑之好像早有预感。她怔怔地走进血流成河的宫室，白衣清冷的仙人向她伸出手。
和他走，他就能保这一国之人不再伤亡。
与之做交换，她就不能再是凡人。
浮尘带着她走进火里，滚烫的浓烟呛极了，身上也烧得疼痛，但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裙都是完好的。师尊给了度岑之足够的体面。
火焰熊熊，度岑之因为痛苦大张的嘴中落进火星子，将她的喉咙舔舐得又干又疼。
刨心，置器。
在如坠无间的疼痛中迎来新生。
她模糊的意识听见，度闻之声嘶力竭的喊声混在烟里，她这会儿是真的哭得惨极。
“阿姐！岑之姐姐！你在哪！”
度闻之看见她的背影了，但她转不过身去，她的心口还在汩汩流血。
“岑之姐姐！”度闻之的脸上尽是黑烬，只有眼下两道白色的泪痕。
她们之中横亘着漫天大火。
但度闻之好像没有看见，疯一般地跑了过来，连浮尘都没忍住蹙了眉心。
“你要与她说话吗？”浮尘柔声问她。
万翎沈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作罢：“不要了。”
就此断了关系也很好，她不想再被“亲姐姐”的身份束缚了。
浮尘闻言说好。
他抱起她。十三四岁左右的孩子身体轻飘飘的，血顺着他的衣袖淌下来，染红了他的袖子。
万翎从来不觉得浮尘残忍，用她微不足道的凡人性命换来全国子民的平安，应当是她赚了。
度闻之看她要走，更是不管不顾，一头撞进火里。
但火更大了，在她扑进去的一刹那淹没她的全身。
浮尘令万翎侧过来贴近他的胸膛，擡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会死吗......”万翎虚弱地问。
浮尘道：“她不会。”
怀中的小姑娘这才闭上了眼睛。
轰隆一声巨响，殿中的柱子被拦腰劈断。万翎施法调回浮光，阵阵凛冽的寒光将度闻之逼退出殿外，她随之提剑赶了上去。
“你疯了？”在感受到横扫过来的杀意后，度闻之满是不可置信，结出法力抵挡。
万翎抿紧双唇没有给她抵挡的时间，一剑劈过来。
“我这段日子常想，若我央求师尊一同带你走，你会怎样......”
她轻喘了一口气。
度闻之与她拉不开距离，急得飞步踏上屋宇。
“但我现在想通了，人性难改，你从小就......剑走偏锋......”
“成魔是与大道为敌，我不能留你......”
万翎出剑凌厉，没带半点情面，度闻之躲闪不及，手掌捂上左脸，那里已经被划开了三道伤口。
就连她的裙摆都沾上了黑灰，变得灰扑扑的，不再如先前流萤。
“可你是我姐姐啊！”
她眼眶湿润。
万翎却说：“正因为我曾是你姐姐，我才要杀你。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能原谅你。”
鸢台山庄如何，已能看出她做了多少祸事出来。
心慈柔软留下她，最终也只会自作孽不可活。
度闻之肩上受了一剑，忽然握住了浮光剑身，恶狠狠地擡起头：“就因为我成了魔？若不是姐姐你没有救我，我怎么会被那老不死的捡走，我又怎么会成魔！你光风霁月，你要成仙！那我呢？我也想活下去！我是你妹妹啊！你还把那柄剑送给了一个蛇妖！你对他那么好！他是妖，那与我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万翎抽回剑，冷声道：“他与你不一样。”
她相信兰朔不会作恶，而度闻之的恶却是没有底线的。
度闻之听罢，眼眶猛地就通红了。“好罢！好罢！我讨厌你！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度岑之你他妈的就是见色忘妹！”
她像个幼稚的孩童，用最大声，最粗俗的言语攻击她，而后一鼓作气，直直朝着万翎冲过去。
万翎以为她是要出招，擡剑要挡，却见度闻之飞快地与她擦身而过，冲着刚才的天子殿而去。
“那蛇妖呢！受死！”
禁卫拥着君禾往角落处躲，白影一闪，万翎将他们送出了天子殿。
那面屏风被度闻之一掌劈断。
四面罡风骤起，掀起来的木屑与琉璃碎片迷了人眼，她擡袖挡住。
再将袖子放下来，度闻之眯着眼睛去看，屏风后没有一个人影，她以为的兰朔不过只是一个衣桁的影子。
万翎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度闻之，今日你我必须做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