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兰朔在浮浮沈沈中好像进入了一个莫须有的梦境, 梦中万翎坐在他身边,云雾缭绕,水流潺潺,她的指尖顺着他的头发, 舒缓的水声顺着耳廓流下去。
“兰朔呀,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张了张嘴, 想说话,想说师尊不用烦恼,他不会让师尊为难。
但嘴张开来, 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困在了这具壳子里, 一点属於自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万翎的面容忽远忽近,忽而清晰又忽而模糊,他使劲张大了眼睛,也不能看清自己是在一个怎样的所在。
身边的师尊站起来,她的衣袖拂过他手背,麻酥酥的触感,她袖上有银丝勾勒出的神羽图,外面罩着一层轻如蝉翼的薄纱,绣着烟云,说不出的仙气飘飘, 兰朔偏着头神游。
师尊确实是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的。
四周静悄无声,不知过了多久, 她从他身边站起来,毫无留恋地离去了,他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兰朔望着她的背影, 想要大声喊她留下。
没有声音,没有波澜。
万翎的背影孑然, 身上衣裳流萤,头发全都挽了起来,头顶发髻上垂落下来两根月白色的绸带,绸带下方坠着玉珠,端庄又神圣,从后颈滑向腰间。
一切如斯陌生,又带着吊诡的熟悉。
只是任他如何呼唤,万翎也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兰朔一个颤栗,垂在地上的手直觉抓住了一样东西,而后睁开眼睛。
“兰朔?怎么睡着了?”是师尊的声音,带着疑惑不解。
他一个猛子弹起来,一眼就看见了刚才倚在师尊肩上,在那里留下的泥巴印。
再看自己的手里,正紧紧抓着无欲剑上的兰花穗子。
“我......我怎么在这?”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师尊怎么也在?我为什么会靠在师尊身上?”
他不是遇见了度闻之,然后晕了过去吗?
他不是应该掉进水里了吗?
师尊不是在生他的气吗?
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有些好笑,别提脸上的泥巴与红痕,脏脏的交错在一起,活脱脱刚从土坑里钻出来的似的。
万翎拍了拍肩上的泥,淡定道:“你莫不是在梦游?方才是你说靠着墙背很痛,想来靠一靠吗?就此一次,往后不许了。”
兰朔恍惚还在梦中,舔了舔干涩的唇,将信将疑地点头。
“好像,是有这样的事......”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就像刚才的梦一样,只是朦朦胧的一种感觉,他甚至觉得现在也不是真实,望着万翎一时无言。
“又怎么了?”万翎无奈道。
兰朔坦诚答:“我觉得我在做梦,师尊,能不能掐我一下?”
他说得一脸真诚,更将脸送到万翎身前。
万翎嘴角一扯,毫不客气地伸手掐了上去。
“啊!”
兰朔如惊弓之鸟般缩了回去,捂着脸倒吸一口凉气,仰头憋泪。
“好痛!”
“怎么样?还觉得自己在做梦吗?”万翎站起来,逆着光,兰朔要眯着眼才能将她看清。
“与贾不疑约定的时辰快到了,走吧。”
她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情,兰朔擦了一手的泥,另一手揉着刚才被掐的脸颊软肉,屁颠屁颠地爬起来。
“师尊——”他期期艾艾地开口,“师尊还生我气吗?”
万翎没有看他,冷酷道:“生气。”
兰朔将唇一抿,摩挲着脸上的泥浆,垂下了眼帘。
但师尊说生气,却还是来找他了。
他又是惶惶又是惊喜,不敢看她。
“为师与你约法三章,你可愿意?”万翎回过头,神色中有不容置喙的认真。
兰朔想,想来也由不得他不愿意。
他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而后点了点头。
万翎:“我与你是师徒,一者,往后不准随意与为师凑得太近,要你进退有礼,言行有度。二者,要有自己的生活,要么修炼,要么外出去逛逛,不必整日围在我身边。三者......如果能的话,找一个可心的道侣,将来能陪伴你一生一世。”
这话简直像是从人间的父母长辈口里说出来的,万翎深感做父母的呕心沥血。
要徒弟独立,要徒弟成家——
前者是她的真心所愿,至於后者,兰朔找不找道侣都无所谓,她只是希望,他不要将那种眼神放在她这个师尊身上。
万翎越说一句,兰朔的脸色就黯淡一分,幸而现在是张脏兮兮的脸,不然一眼就能瞧出他脸上的不情愿。
他斟酌了许久,姑且答应了下来,只是第三条......
“我不想找道侣。”
万翎早有想法:“嗯,不找便不找,若是永远不找也不错。改日为师给你寻几本无情诀心法的书,你参悟参悟,说不定能悟道大成。”
兰朔哑口无言,熄了眼中神采,满腹的怨念不得释放。
他很快想通过来关窍。
师尊何其聪慧,怕是意识到了他的心思。
至此话算全说开了,万翎顿觉心胸开阔,眼前的景色一片明朗,甚至连这观中没有脸面的蛇神像都变得可亲了一些。
她朝兰朔招招手:“来来来,这里恰好是蛇神像,你来拜一拜,说不定会灵验的。”
兰朔擡头瞧了一眼。
这蛇神像太过高大,人身蛇尾,古时候的工人雕得精巧,将它尾上的鳞片也琢得栩栩如生,一路延伸到胸膛,看着它,可以料想它昔日睥睨下来的眼光。
万翎走上前,在那神像下方用指腹一抹,便抹到了一手灰尘。
“按那虺蛇说的,它该是叫烛婴,可惜在大沂也没有流传下姓名。神灵强大如斯,但也有沦为一捧黄土的那一日,所以兰朔,没有东西是永恒的,你也不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她拂去桌案上唯一的那盏香炉里的香灰,手指点过去后就出现了三柱高香。
万翎转手将这三柱香递给兰朔。
“拜一拜吗?”
兰朔双手接过,眼睛盯着香。
“它既然已经成了黄土,为何还要拜?”
万翎摇头:“若是不知道它的名讳那就算了,但我们既然知道了,没有不拜的道理。神灵护佑过这方水土,它不在了,水土却还是在的。”
点高香敬神明,未必一定要有所求,不过是让心有敬畏,也令它有安处。
兰朔偏头看了看她,她的一半脸笼在光晕里,与梦里的模样很像,神情静谧,世间其他颜色轻易不能沾染。
万翎的眉目疏朗,细看之下是有几分英气的,缥缈山经年积雪的天养就了她凉薄的生性,她高傲又谨慎,像极了昆仑山顶上的那几只不曾给过兰朔正脸的白鹤。
兰朔不喜欢那些鹤,觉得它们装腔作势,但唯独对万翎,却是着了迷般,怔怔的看痴了。
按师尊的个性,兰朔不觉得她会喜欢上别人。
那也很好,他就是她最亲近的人。
这样的话,约法三章又有什么关系呢?
携着洗干净的兰朔回到客栈,商队的几人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功夫了。
贾不疑率先挤出笑脸,诶唷一声:“度姑娘,度公子,车马都已经在下面了,我们这就走吧。”
万翎欣然颔首。
“对了,我们此行还要捎带一名修仙人,也已经在车里等着了。”
万翎讶然。
兰朔扬了眉,阴阳怪气地说:“修仙人?哪来的修仙人?你们怕遇到妖吗?”
其实那几人原本也只是猜测兰朔不是人,但他这样古怪的表情,反倒叫几人的心提了起来。
几人很有默契的互相看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最终还是让带他们来的贾不疑说话。
“额,这个嘛......”贾不疑又要从兜里掏出手帕子擦汗,估计是不太说的惯谎话,很是心虚,“刚好遇见的一位修士,也要去国都,我就想着有这样一位高人在,我们一路也可以放心。”
实则确实是遇见的,那位修士早上自己找来,问他们要往何处去,又提出要与他们一路。
几人一合计,万一真遇上了妖,半路变卦要害他们,有这样一位修士在就不用怕了。贾不疑虽然觉得这样妄加揣测不太好,但还是拧不住心里头的害怕。
兰朔又讥诮道:“怎么就突然冒出一个修士?我看是你们特意连夜去找的吧。”
“兰朔。”
万翎打断他,面向战战兢兢的那几人,和和气气地笑:“有修士在当然好,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去吧。你们请——”
几人纷纷下了楼梯,她从容地缀在后头。兰朔原本要紧紧跟在她身边,但想起与她的约法三章,还是退开一步的距离。
万翎看在眼里,很高兴他有此进步。
“师尊,”他小声嘟囔,“他们昨夜就揣测我是妖......”
万翎淡定道:“你的脸太张扬。放心,你身上妖气不明显。”
说是这么说,她放在身侧的手捏了诀,一道浅淡的白光便覆上兰朔的身体,加了层双重保险,就算是修为高深者来了也辨不出他是人是妖。
兰朔不悦地抱臂:“张扬?长得好看些也是错了?”
“哈。”万翎弯了弯眼睛。
兰朔自小被她夸好看,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的说法,但不显得他自恋,反而别有一种真诚。
贾不疑的商队规模不算大,客栈的夥计哼哧哼哧地将装着珍贵蛇果的木箱子装上车,再盖上布,装了有两车之多,兰朔采的那些被放在了最上头,贾不疑紧张地紧盯着夥计动作,生怕一不小心将他们的身家性命磕碰坏了。
等到全部装齐,他引着万翎与兰朔走到第二辆马车前。
“这个,那位修士也在里面,二位与他挤一挤可否?”他用商量的语气道。
万翎温声说好。
兰朔警惕地盯着马车上的竹编帷帘,明明是热天,他却将帷帘全都放下来了。它遮得太好,只有少数几条编竹之间露出了细窄的空隙,里头并不明亮,露不出那修士的庐山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