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上的那个人像刚刚剥出壳的荔枝,通体白嫩,但是很快他的全身就像泉眼一样开始向外冒血。几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那种刚出壳荔枝的白嫩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这种变化就像从封闭的古墓里挖出来的古尸,一遇空气,瞬息改变。
我感到不可思议,惊讶中带着一丝恐惧,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惊人的变化。同时我对苏碧青这个人产生了深深地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如此诡谲的本领。
与此同时,大厅里面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人们雀跃欢舞,叫好不迭。就像看到了月宫仙子的舞蹈一样,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柱子上的那人很快就被侍卫拖了下去。地上浓浓的血迹也被仆人们清理干净。甚至还有几名女仆拿来了几盏宣德炉,点上檀香后,大厅里很快就被一股迷人的香气所弥漫,再也闻不到一点血腥的味道,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大家在喝酒、聊天、聚会一样。
“舅舅,喝酒。”小男孩笑着看着我,双手举着酒杯。
我并不想喝酒,可还是抿了一口。我有一种错觉,喝酒能让我保持头脑清醒。
我刚要把酒杯放到茶几上,书空端着酒杯笑着对我说:
“盟主,喝酒就要痛快,请与小僧满饮此杯!”
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只得再次举起了酒杯。
可当我把那杯酒喝完后,我忽地双目迷离了,我感觉头脑嗡的一声,我忽然有了一种想再次观看剥皮的冲动。我居然渴望见到鲜血,那似梅花的鲜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端起了那杯几乎冷却的浓茶,深深喝了一口,这种想法才不再那么强烈。
书空还欲再次找我喝酒,我揶揄着拒绝他。我忽然想到了一年前的事,我当时烂醉好饮,岂不就是书空一帮人所为?
我忽又想到,除了书空,其余的人到哪里去了?
赵公子、剑眉、僧之了。
我忽然发现一年前的事已离我很遥远了,远的就像夜空中云层里的星星。我既然不可企及,何必再去想他呢?
再比如我当前,我怎么从囚牢的犯人变成了他们的盟主,我想不明白。
但当我再喝完一杯浓茶后,我却想通了一点:这个江湖本来就荒诞的不可思议,我不幸身为一名江湖人士,我何必去寻根究底,做世人无法完成的事情呢?
我何不随波逐流见风使舵呢?
可是我仅存的一点良知很快就否决了我罪恶的想法。
莲花不是能出淤泥而不染吗?我为什么不能做到?
我笑了,我要做“莲花”。
我借如厕之故,离开了喧闹的人群。我绕开人群从后门离开了大厅。迈过后门的高门槛,前面是一条甬道,方砖铺就的地面一尘不染。甬道两旁则植满了花卉绿植,有几柱我不知名的花卉,指头上结满了饱满的粉色花骨朵,看这样子不出三日,它们就会迎风招展。我不知道这些树木是不是海棠,也许是桃李一类的果树。
我信步而行,穿过甬道后走上了右边的一条走廊,在欣赏雕梁画栋之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地方我来过。可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却又想不起来。也许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我稍微凝神思考,左右的太阳穴就开始隐隐作痛。我只得放弃思考。
可是往往事情就是那么的奇怪,我不去想它的时候,我的头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画面——是……
正当我为幡然醒悟而感到诧异的时候,一个人从背后拍了下我的左肩膀,我回头看,竟然是苏碧青。
苏碧青还是穿着那件半旧不新的破长衫,他在对我微微而笑。奇怪的是,他装束没有变化,面容却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第一次见他面的时候,他的脸上像一件被风吹皱的裙裾,那脸庞,就像五六十岁的老农民。而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就连微笑时眼角的鱼尾纹都没有一条。
苏碧青的变化让我怀疑,到底是我“眼睛”有毛病,还是他“人”有毛病。
也许是我饮了几杯所谓的“不醉就归”的缘故吧。
我正要把我的疑问向他提问时,他却拉住了我的左手,和我并肩向前走去。
我不想和他走,可是他身上却有一种我无法拒绝的力量,我不得不和他走。我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铁丝。
我们顺着曲折的走廊逶迤而行。大概走了有半盏茶时间,从一个很平常的出口走出。前方是一个很小的房屋,看那屋檐上摇动的茅草,就可想屋内是多么的简陋不堪。
我想不通在这成片的豪宅里面这间小茅屋起什么作用。我觉得这就像白米饭里面的一粒老鼠屎,估计牲畜的马厮都要比它好上百倍。
可是苏碧青却拉着我走了进去,但当我走进茅屋的一刹那,我忽的被眼前所见的景物惊住了。
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我的所遭所遇如果说称不上“传奇”,我相信江湖上那些碌碌无闻、鸡鸣狗盗的人的事,就更不值一提了。当然,某些“人”除外的。比如“剑仙”一类。此类人常人难得一遇,他们的事迹来自于传说,就像远古时代的“轩辕氏”。又仿佛月宫里的仙子嫦娥。他们只是存在于人们的茶余饭后,徒解聊耳。
茅屋里面金碧辉煌,正中是一盏巨大的连枝吊灯,多变的造型,高超的工艺,也只有帝王将相之家可用了。可是屋里面空空荡荡的,连一名侍从都没有。苏碧青带我穿过大厅,从一扇小门拐了出去。
这是一个狭长的通道,两旁是房屋,窗户都关着。通道里光线很暗,两旁的窗户透出橘红的烛光,想必屋子里面一定有人了。
事实果然如此,在我经过一扇窗户的时候,我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那声音很清脆,在这寂静的通道里面听的尤为真切,像鸟儿的鸣叫。
我仿佛还听到了一阵叹息声,但那声音很微弱。也许是我听错了,它不过是风吹蜡烛,烛火摇曳的声音。
通道尽头是一个八角厅,苏碧青带我走进了亭子里。
亭子里有一张石桌,四把汉白玉石凳。石桌上有一把白瓷鼬的细脖酒壶,两个白瓷酒盅。并无菜蔬点心。
苏碧青示意我坐下,于是我们二人就相对而坐。坐定后,苏碧青就拿起酒壶,往两个白瓷杯子里面倒满了酒。
这酒是碧绿色的,这一定是葡萄等物做的果酒了。我并不想喝酒,苏碧青却举起了杯子,我只能迎合他喝掉了一小口。
果然这酒并不辣,有一股酸甜怡人的感觉。
苏碧青看着我忽然笑了,他好像好久没有笑过似的,这笑容在他脸上显得特别的僵硬,僵硬的就像刚刚上过酱的皮衣。
“还不喊我叔叔。”他说。
我莫名其妙,他喝多了吗?
“你父亲没有告诉你吗?我和你父亲的关系亲如兄弟,胜过兄弟。”他笑着又说。
我说:“我父亲没有告诉过我。”
“你有多久没见你的父亲了?”苏碧青忽然很吃惊。
我有多久没有见过我父亲了?
我恐怕自己都说不清了。
我有多久没见过父亲了?
我的父亲是叫“罗志春”吗?
我是叫“罗小杰”吗?
那一刻我对所有以前熟稔的事情产生了怀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几杯酒头脑迟钝的原因。
“唉!”苏碧青叹了口气,说,“也罢!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改变,包括你,包括我。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也不足为奇了。”
他独自喝了一口酒,又说:“在数年前,大概有十年了吧,我和你父亲有过一番交往。我们俩从萍水相逢,到变成无话不谈的好友,这期间经历真像一场梦。后来,我和人比武,被人用计打伤,还是你父亲,冒死搭救了我,并千辛万苦把我送回了家。从这之后,我和你父亲就成了生死之交!”
“是吗?”我将信将疑的说。
“是这样的,”苏碧青说,“我本打算再留你父亲多住几日,可你父亲执意要走,我没有办法,只得洒泪而别……从哪一别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也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他老人家现在怎样……”我低下头说。苏碧青的话勾起了我的隐藏已久的伤感,我感到双目发潮。
苏碧青忽的直勾勾的看着我,大概有五秒钟,他握酒杯的手开始发抖。很快抖动传染到了头部,他的双唇像金鱼吐泡泡一样,上下蠕动。
“像……真像……”
他的双目湿润了。他还在发抖,看样子情到深处他要抱起我来大哭一场。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哭,他却笑了。他吸了下鼻子,双眼使劲眨了一下,笑出声音的说:“这下好了,世侄,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要在你身上报答你父亲的恩德。”
我刚想说“不用”,他却一挥手,不让我说话,他激昂的又说:“世侄你放心,你父亲失去的,我一定让你得到!”他攥起了拳头,双眉倒立,就像在发重誓一样。
但他严肃的样子只持续了三秒,他又变成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容。他头部向我凑了凑,声音小了一度,好像怕别人听到,他说:
“世侄,我听说过你的经历,我也深为你的不幸感到同情。不过风雨过后总会出现彩虹,现在好了,我们叔侄一起,你的影响,我的才华,何愁大事不就?!”
他顿了一下又说:“你接着做你的武林盟主,我们两人要把江湖掌握在手中,我不信,谁敢不服!”
我说:“对不起,我已厌倦了江湖,我对武林盟主已不感兴趣。”
“什么?”苏碧青好像听到了晴天霹雳,“你疯了吗?!”
“我对武林盟主已不感兴趣!”我又说了一遍。
“真的?”
“真的!”
……
“那好吧,”苏碧青叹了一口气,说,“人各有志,我也不再劝你了。”他举起酒杯看着我,“那你能再和我喝一杯酒吗?”
……
*** ***
黑暗。
我像陷身在沼泽之中,我不用力还好,一用力,身体就开始往下陷。
我想到了唐耳,那一年他带我行走在沼泽地里,我此时的感觉岂不就是那时的感觉。
黑暗。
“舅舅,我要看剥皮,你快点动手啊。”
小男孩的声音,这不是那个小男孩明儿吗?
他在喊谁“舅舅”?是在喊我吗?
是了,他一定是在叫我了。他像狗一样站立在我旁边,给我端茶倒水,不就因为我是他“舅舅”吗?
“舅舅,你倒是快点动手啊,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想说“我不会剥皮”,可是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我的嘴里有一团棉布。
黑暗。
“舅舅,你快点嘛,人家特别想看。”小男孩说。
“夫君,明儿这么想看,你就答应他吧。”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熟儿。
——曼丽坎木!
对,这就是曼丽坎木!不过她在叫谁“夫君”呢,是在叫我吗?
“夫君,你看这个大淫贼,又开始臆想菲菲了,你为何不一刀解决了他?”
“……好吧,我这就去拿刀子……”男人的声音。
这个男人是谁?
黑暗。
这个男人不会是他吧?
不会,一定不会!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怎么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可是这个声音怎么这么像他。
“……好吧,我这就去拿刀子……”——这分明就是他的声音,我不会听错!
没错绝对是他!
可是我和他无冤无仇,我甚至和他还间接有点恩德,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要以德报怨?
黑暗。
……
我是怎么了?我怎么不能动一点?我怎么看不到东西?
沉重的脚步声。
“舅舅,嘻嘻,你的小刀为什么那么快,能送给我吗?”
“明儿,不许胡闹!小孩子怎么可以随便玩刀子,你不怕划破手指吗?”
“舅妈,明儿不怕。我听妈妈说,舅舅在比我还小的时候就开始玩刀子了,外甥随舅,我怎么能给舅舅丢脸呢。”
“哈哈……”
“舅舅,明儿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剥皮都要蒙住他们的脸啊?”
“你想揭开他的头套?”
“嗯。”
“那好,我就揭开他的头套,再剥他的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