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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卡小说网 > 玄幻 > 苦昼长 > 第1章 入昼

6月21日这天早上,一个男人决定去死。

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姓,却在临走前打扫了卫生,倒了垃圾,甚至连许久未换的桌布都换了一张新的。可是他忘记锁门了,或许他心里并没想过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总的来说,这个临时做下的决定近乎仓促,以至于他没来得及准备吊死自己的绳子。他先试了试自己的腰带,却又找不到适合挂腰带的房梁。无奈之下,他才出门喊了一辆车,可当车夫问他去哪里时,他又思忖了许久没有答案,最后他模棱两可地答道:“哪都行,往东去吧……不,还是往西吧。”

车夫回了一下头,并不打算深究,只是冷眼盯着男人连爬带滚登上自己那雅致的小车,又很讲究地擦了擦座位。正当老人打算抬起握杆起步时,身后突然冷不丁地传来了一声笑声。

“什么?”老车夫尽力掏了掏自己耳朵里的尘垢,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

男人短暂地没有回应他,过了五六秒,他才慢吞吞地吐出自己咀嚼了许久的辞藻:“我……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老车夫叹了口气,又配合着随口问了一句。

“我,我要去个,一个安静的好地方,”他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去找死亡!我要寻死了!”

年迈的车夫很不乐意大早上听到“死”这个词,他是个上顿不接下顿的穷老头子,很忌讳这种不吉利的话。但他心里很清楚,当浓郁酒气飘进他的鼻子里时,他就知道对方早已喝的不省人事了。

权当是这人喝到发了昏吧——他早就没有精力过问别人了。

“那没什么特别的,”他咳了一咳,“死就在老子前头等着,只有它来找我的份。”

听了这话,原本烂醉如泥的男人立刻蔫了,像是底牌被人撕碎了的赌鬼一样沮丧地闭了嘴。这反倒让车夫微妙地高兴起来,似乎他赢得了某种胜利一样,一种属于小人物的胜利。

于是车夫便拉他向西走,说来也巧,恰好走到西大桥时他忽地犯了心悸的毛病。喉咙卡得死死的,说不出半句话,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指着衣兜示意车夫。可当车夫翻他兜找药时,却发现他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气得浑身上下的老骨头都哆嗦起来,不由分说把他痛打一顿后让他滚下车去,也没给他喂药。

“妈的,真晦气,本来早起能多拉几个客,没想到遇到你这么个丧门星。呸!”车夫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行吧,男人揉了揉头上的包,自顾自想着。刚刚的心悸没能要了我的命,那就这里了,从这桥上跳下去就可以了。

他小心地避开车夫的唾沫,用手撑住栏杆站起身,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深呼吸了几口。埃伯兹这座城市的早晨难免显得模糊,那是氤氲的雾气,是一种边界暧昧不清的模糊。几百年没有翻修过的复古风格使得每一栋小楼都像是一件刚刚出土的文物,而街头的乱涂乱抹、标语和各种酒污尿渍却是崭新的,这一切总给人一种睡眼惺忪的生趣。

没有人在意这种理所当然的模糊,他们只会觉得今晚或许要下雨了。仿佛埃伯兹本该如此,仿佛生活本该如此,且会一直如此。没有人会在意埃伯兹的想法,对于这个男人而言,自然也是一样的。这时他感觉自己似乎做好了准备,于是抬起腿准备翻越栏杆。

可就在这时,他那不争气的心脏却又猛跳起来。

该死。他叫骂一句,身子瘫软下去,整个人顺着桥往岸边滚去。将要掉到河里时,他手上没来由地胡乱抓住了一把草,滑稽地停住了。心脏狂乱地怒吼着,像是不甘于坠入隔世酆都一般死死攥住他的命脉,可大脑里只是雾蒙蒙一片——他木然地看向双手。

嫩草划破了手掌,明晃晃的红色在他掌心荡漾着,这一幕几乎令他着了迷。

他还没彻底泄气,但也已精疲力竭了,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那点儿酒精大概已经被分解完了。就在这儿坐一会吧,等到日头升得高些,就干脆利落地跳下去。如此决定后,他支起身子,一屁股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对着河里翻腾的泥沙发呆。

大概两三分钟吧,正当他准备一头栽进水里时,一个黑压压的东西飘了过来。是一个人。

“嘿,可真是好运气,”他开始满腹牢骚地抱怨道,“命运总是这样不公。这人只需要投入河里就行了,而我要考虑的事情却很多。”

他顺手抄起根树枝把那个人拨到自己身边,想要看看那是个怎样的幸运儿。幸运儿是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面目瘦削可憎,如果不是身上这件衣服,简直就像是具死尸。饶是如此,这件奢华的大衣也已经浸透了水,沉得要死。

发现对方还有心跳后,他犹豫了一下,费了不少功夫挤出这人胸里的水,直到对方四肢痉挛,呕出一大堆不明液体为止。这副狼狈模样让他有些不敢尝试溺死自己了。趁着对方还没清醒,他翻开那件大衣的口袋,试图找到点能佐证对方身份的东西。

而后指尖触及某物,像是触电般下意识缩回。

心脏依然猛烈膨胀着,这是一个不愉快的巧合吗?以往每年最多犯一两次的老毛病,今天却像死神一样对他穷追不舍,此刻那苍白骷髅已经扼住了自己。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依然固执地伸出手去,攥紧了那兜囊中的事物——他颤抖着的手将那事物铺展开来,那是一张泛黄的支票。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支票上写的名字,一个巨大到他这辈子从未接触过的天文数字已经映入眼中。他低呼一声,随即下意识地将那支票塞回到那人大衣中。毫无疑问,这人是一个富翁,许是从上游的别墅区漂下来的吧,虽然看不到明显的受伤痕迹,但浸泡在水里那么久,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在死前牵扯到这样的大人物,大概自己在地狱里也会不得安宁,退一步说,他只希望自己一个人离开人世。片刻后,他决定暂时拖欠自己的计划,从富翁老爷的兜里找出两枚硬币(尽管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富翁会带零钱出门),让车夫把自己和富翁带回了家里。

再一次锁好门窗,把富翁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后,他才有了片刻喘息的功夫去看那张支票。那是张泛黄了的纸,纸面粗糙,甚至还被他的血给弄脏了。说它是支票,只是因为它上面写着出票人的签名“李”,收款人的名字“卡隆.多伊奇”,以及一串大到惊人的数字。

富翁一直昏迷着,男人没有钱喊医生。确切来说,即便有钱,他也不打算给面前的陌生人看病,哪怕这人是个身家百万的富翁。他心里对这个耽误了他的人只有埋怨,尤其是在他为富翁打来热水却发现对方吐了自己一床时。

他冷静地扇了男人一耳光,将热水一股脑泼到对方身上,然后转身坐在桌前睡下了。

这一觉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景色接连在梦中出现。魑魅魍魉狞笑着扑向他,将他推入地狱之中。在那万劫不复的幽暗中,盲目的僧伽拨动着末日的金片,参天巨树枯死后又萌芽,衔尾的巨蟒嘲弄着所有活物。他在诸神的注视下朝着彼岸世界狂奔而去,却只是徒然地一次又一次坠落至地狱底层。

“泼罗提萨尔迦,”那僧人一边拨动金片,一边放声大笑道,“现在,你也要完蛋了!”

“人被杀当然就会死,”梦中的他一边奔跑,一边异常冷静地回答道,“但这不包括我在内,我早就死了,有很多人早就死在活着的道路上了。”

这句话实在和梦境过于格格不入,逗弄得僧人不停哈哈大笑。这笑声伴随金片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以至于将他从昏沉的地狱中唤醒。他抹掉嘴旁的口水,意识到大笑声并不来自于梦中的僧人,而是那个昏睡许久的陌生人。他几乎像是平生从未笑过一样尖叫着,老实说,那笑容看起来比哭丧着脸更难看。

浓郁的黑暗裹住了视线,夜已经很深了,凌乱的雨声在窗外响起,却盖不住那陌生人的狂笑。男人很担心这笑声会吵醒那位刻薄的房东太太,于是冲上去捂住了对方的嘴。然而狂笑声、怒骂声与雨声都并未停止,对方用那怨毒的眼神死死攥住了他的灵魂。

“你把你的血抹在了契约上,现在,一切都是你的了。”黑衣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一字一句说着,而后猛然发力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他下意识地弓腰躲开,可是这一脚的力度与速度远超他的想象——这一脚让他感觉对方不像是个人类,更像是某种猛兽。当他的意识再度清醒过来时,那黑衣人正立于房间中央,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他。

“……不,等等,你这疯子到底在说什么。”

“时间,”黑衣人像是在梦呓一般,“所有的时间,连同我自己的那一份,现在都归你了。”

“你这幸运儿,你这受咒诅的混蛋,你这卑劣的求死者,你这无能的永生者……往后的一千年,一万年,一百万亿年,你都将永生不死——你就好好活下去,去替所有人见证那个答案吧。”

黑衣的疯人狂笑着,他的脚下升腾起无色无声的寒冷火焰,将房间里的一切卷入其中,焚尽作灰,也包括那张古怪潦草的支票。男人急促地呼吸着,每一簇寒风都裹挟着无数尘埃卷入他的肺部,令他的心脏不停悸动,仿佛引诱着他投入其中。

“你……你是恶魔吗?”他在躁狂的焰风中挣扎、无力地问询着,而对方回以嘲笑。

“……或许!哈!或许我正是一个恶魔,一个名为卡隆.多伊奇的恶魔。我许诺你所期望之物,夺走你最为珍视之物,而你却会对此浑然不觉!”

“你做了什么?”男人神经质地颤抖着。

“我给了你无尽的时间,”这恶魔异常耐心地解释道,“这些时间是从无数历史中攫取出的,它们会像起床后的第一捧凉水一样盈满你的灵魂,让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男人奋力睁开眼望向卡隆多伊奇,后者的半个身子已经消失在火海中。然而,他无法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或其它情感……那是一种欣喜之至的狂热目光。千百年之后,当他再一次回想起这段记忆时,这喜悦的目光将引导着他的灵魂,为他解开最后的困惑。

“你将永远清醒。这就是我赠予你的礼物……兼诅咒。”

多伊奇的身躯已经消逝不见,半个头颅也已经开始灼烧,但他的语气依旧轻松得像是在闲聊。直到最后一刻,这个古老的恶魔也没有停下口中的疯语:“历史周期的破裂,余热的震颤,这一切象征着您的到来,我之双目已经看见您的身影。您赐予我熄灭,而我回以缄默……”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饶了我吧,要我怎样做?”男人麻木地大喊着,而恶魔只是发出支离破碎的呼号:

“——醒来。”

咚,咚。挂在墙壁上的机械忽地响起,午夜钟声不合时宜地回荡在房间里。几乎是同时,房间里所有怪异的景色全都熄灭散去,自称卡隆的黑衣人被最后一点火星烧作灰烬,就像是从未出现在这房间中一样。

窗外暴雨如注,男人脱力地倒在地上。

他的感知正在被缓慢拉长,按照卡隆.多伊奇的说法(尽管他短时间内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这意味着他“拥有了更多的时间”。

“谁在说话?”他用嘶哑的声音问。

他敏锐地听见房东太太气急败坏地跑上楼梯,用她的那双旧木鞋狠狠砸门。他听到隔壁楼房里夫妻两人的夜语,他听到嘈杂急切的落雨,他听到广场上流浪汉的哭声,他听到码头传来的轰鸣,以及更遥远的、模糊不清的遮蔽物……但他心神恍惚,全然不顾那埃伯兹这座城市对他的恶毒咒骂,只是用自己的指甲抠住地板缝,在房间里缓慢爬行。

远比求死、房东太太与卡隆多伊奇更重要、更恐怖的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他拼尽全力爬到盥洗室中,在狂乱的心跳与砸门声中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宛如活尸般瘦削可怖,那是卡隆.多伊奇的脸,这张死人脸此刻长在了他的身上,和他原本的脸无比自然地贴合在一起。但这并非最重要的事情。新一任的卡隆多伊奇索性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任由时间与散发锈味的清水反复冲洗双眼。

时间像汹涌的潮水一般灌入他的脑中,大脑愈发清醒,疑惑却愈发浓郁,脑中的恐怖之感依旧未能散去。他定定地看着镜子中的人。那是他,即便变换了模样也是他,模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更本质性的事物已经被篡改了。

就像海水带走了岸边的泥沙,时间也摘去了他脑中的雾障,露出了原本显而易见的真相。然而这真相是如此的骇人,宛如一罐密封着的酸臭酱汁,令他失去了面对它的勇气。

“……为什么?”

镜中人没有回答。

“为什么今早我想要死?为什么?!”

就在今天早上,在他还未完全醒酒时,一个不属于他的念头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他不顾一切地渴望着死亡。而直到他得到来自卡隆多伊奇的赠予,直到求死之欲与永恒生命爆发了无可避免的冲突,他才意识到这个可怕的念头并不属于他。

“是谁?谁在说话?!”

有人催眠了他,让他产生了自我毁灭的欲望,但什么鬼怪才能做到这一点?是谁对他恨之入骨,以至于想要取走他的性命?面对以上苛问,卡隆.多伊奇的理性选择了逃避,他短暂地崩溃了。这个新生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他冲着这座城市大声呼喊,妄图从那陌生的面孔中得到答案——他,他得到了。

他的视线投向镜面,镜中人正深沉地看着他。“末日就要到来,”对方用温和的语气陈述着事实,“最终的毁灭就要来临了,正是这毁灭在吸引着你不顾一切奔向它。”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但这时他的心跳却平静了下来。镜像同样平静地回以注视。镜中人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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