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的手碰到我左胸上的硬条时，问：“你还没去看医生？上次不都说好要去的吗？”
“告诉你不用的。肯定是乳腺增生。没事。就是前几个月心情郁闷，气滞血瘀引起的。以前经常有增生。过一阵子就好了。”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突然一咯噔，从发现这个硬条到现在已经大半年过去了，仍没有好转的迹象。
“你还是应该去看看！”他一脸严肃。
“好吧，好吧，明天就约医生。”我连声答应。
医生检查后要求我立即去做乳房x光。过了两天，诊所打来电话，通知我去做活检穿刺。我有点惊讶，但转念一想，我才三十岁，能有什么问题？过去这些年，为了乳房里的疙瘩，我看过好几次医生。每次都是乳腺增生或囊肿。我已经习惯了。过一段时间，那疙瘩就会消失，再过一段时间，又会长出新的来。我已经对这个“狼来了”失去了感觉。我没细想，把活检时间约在本周五。周密出差了，要到周六下午才能回来。反正就是个检查，不需要他陪。
活检那天，到诊所报上姓名后，护士说要先给我预约外科医生。我有些发懵。这个程序不对劲啊。按理说应该等到活检结果出来后再决定要不要看外科医生。我立即问护士是不是我的x光片显示的问题很严重。她说这些医生会跟你谈。
穿刺时，医生先打了一针麻药，告诉我麻醉后不会很疼。但当他把长长的针刺进胸部时，我还是疼得哼出声来。很快肉体的疼痛变得无关紧要，因为我看见显示屏上长针直插向一大条深色的阴影，边缘模糊不清，面积之大吓了我一跳。
是乳腺癌！肯定的。
乳腺癌，我太熟悉了。妈妈得了乳腺癌后，手术、化疗、放疗，一样没少地熬过来。我当时跟着她学习了大量乳腺癌相关知识。尽管如今已经基本都忘光了，但有一点我很肯定：得癌时的年龄越小越凶险。看这阴影的边缘和巨大面积，肯定早已经扩散了，那就意味着我快死了。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我木然地走出诊所，上了车，把车座放倒躺下，闭上眼睛。直到天色渐暗，斜斜的夕阳照到脸上，我才稳下神来。我从胸前取下冰袋，开车回家。左胸一阵阵像针刺一样地痛。倒也好，肉体的痛转移了我心底的绝望，它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细细回想过去的三十年。无忧无虑父慈母爱的童年和少年，因父亲外遇而痛心的高中时代，屡受感情折磨的青年时代，来美国后求学的艰辛，失去妈妈的痛彻心扉，与周密的起起落落……
真的要死了吗？才三十岁，就要死了吗？
这就是我的命吧，受尽折磨就是我此生的意义？
我通宵未眠，但并未辗转反侧。我一夜都静静地躺着，不动，也没哭。天渐渐放亮，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一惊，醒了。随即想到我就快要死了。不行，不能继续想下去了。我告诉自己应该起床出去活动活动。头昏昏沉沉，右边太阳穴一阵阵跳着痛。但我现在已经不介意这些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生命即将结束，疼痛也将终止。
我拿出面包和一瓶酸奶强迫自己吃下去，然后穿上外套，走到公园。在我平时习惯坐的那条长椅上坐下，看着湖面发呆。湖水平静，一群野天鹅在无忧无虑地戏水。唉，小动物，生命简单，快乐也容易。没人告诉它生命何时终止，它也不用为此而哀伤。
再看表时，发现我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我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做了些抻拉动作。抬头看看天，白云像是一大团一大团的丝棉在天上拉开了一张大网，很白很柔，有的地方厚实，有的地方轻薄，间隙中露出几小块蓝天。
我开始绕着湖走起来。走了一会儿后，身上的倦怠气消散不少，一股精神气儿从心底生出，头清爽了一些，脚底也有了力量。身体慢慢开始发热，我把外套脱下扔到路边的长椅上，开始快步走起来。
生命的感觉真好！
可这美好的生命就要离我远去了。
我即将失去这一切，生，以及生的所有美好。
走了半圈后，我抬眼看天。网状的白云竟然消失了一多半，只剩下几朵大小不一的云在天上慢慢地游动。
才短短的功夫，这天空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子。
我继续用力快走。
等我再次走到放外套的长椅时，又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天蓝如洗，宛如温润的蓝色宝石，一丝云彩都不见了。
人生就如这白云，聚了散，散了聚，有人生，有人死。生命的到来没法计划，死亡的到来没法预测。妈妈走后，我曾经反复纠结于生和死这两个字。而今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在死亡面前，我们是如此软弱无力。云要散，只能随它去。我叹息一声，就这样吧。真的要死，我也没办法。对于自己不能控制的事，只能接受。不然，又能怎样？
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
死后会去哪里？活着是为什么？妈妈走后我曾经反复思考这些问题。而现在，我知道我并不关心死后会去哪里。我也不再想问活着是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有了答案：我想活，不为什么，就是想要好好地活着。
妈妈病重期间我也曾经反复寻思她走后我的天会不会塌掉。时间已经证明，天没有塌，世界依旧。经历了一段煎熬后，父亲和我都已经走出了失去她的痛苦。甚至可以说，父亲比她在世时活得更滋润更开心。她的死成全了父亲和白姨。我死后呢？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父亲和周密肯定会伤心一阵子。然后呢，时间自然会治愈他们的哀伤。不久后他们就会有新的生活。我的死又会成全谁的幸福呢？周密会有新妻，有孩子，有他热爱的工作。我在他心中的印象会越来越淡，最后成为一张黑白照片。几年以后，他是否还能清晰地记得我的容貌？其实，记得能怎样？记不得又能怎样？对于死了的我来说没有区别。而对他来说呢，还是忘了好。忘了好。
陪妈妈治病期间，在癌症放疗住院区，我认识了几十个癌症病患，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年轻人，还有几个得了脑癌和鼻咽癌的小孩。那时我总忍不住想，在生命即将结束时，人都在想些什么呢？有一次我去三号病房找人还书，人没找到，却意外地看到胃癌患者胡秋萍说：“我要在死前花完家里所有的钱，看他拿什么娶后老婆。”她说这话时，斜斜地倚在堆起的被子上，一条腿悬在半空中前后轻荡着，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恨意。旁边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接口道：“对，多让他給你买些好吃好喝的，用最贵的药。管他欠多少饥荒呢。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折腾死他。”我当时吃惊不小。之前我一直以为胡秋萍夫妻恩爱。她丈夫请了长假在医院陪她，经常参与我们家属们的切磋：哪里有中医治好了晚期癌症患者，怎么挂号，要如何偷偷溜出医院去看中医而不让医生和护士发现，还有那些传说有神奇疗效的食物偏方：胡萝汁、乌龟、螺旋藻、鲨鱼软骨、海参、西洋参……
妈妈临终时好像也仍心怀怨恨。她没明说，但一直不搭理父亲。对我，她只是说她活够了，归心似箭。真的会这样吗？对生的留恋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吗？她竟然没有流露出一点对死亡的畏惧。陪伴她治病的那几个月里，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又看见了她久违的笑脸。自从父亲出轨后，她的忧郁日渐严重，摧残了她，也带走了全家人的快乐。而在她生命的最后的几个月里，她身体备受病痛折磨，可她的心情却似乎平静了许多。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在癌症晚期摆脱掉忧郁症的折磨，甚至失眠都好了。也许是因为使用了大量药物和激素？也许是她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不在这个世界上受折磨而变得踏实心安？她睡得很多。醒着时总是尽量把笑脸给我看。我给她读书，说小时候的事，讲在美国的经历，畅想我的美好未来。我安慰她说，我博士毕业后肯定能找到个好工作，也会找到个好丈夫，还会生一两个小孩。她说她放心。她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牵挂。对她即将离世她没有哀戚。只有平静。如果说有遗憾，她说，就是她没能亲手抱抱小外孙或外孙女。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两手做出抱小婴儿的动作，满脸憧憬，继而她叹息一声低下了头。住院区的环境实在不是享受美好人生的地方，她忍受着身体的痛，我忍受着即将失去她的心痛，但我们都珍惜着彼此最后相伴的日日夜夜。
现在轮到我自己。我发现我也不怕死。也许是受妈妈的影响？也许是因为死亡跟我之间还隔着一层帷幕所以才不害怕？
我这三十年尽管坎坷，但也算丰富，生活的百味都品尝过一些。这样死了也可以瞑目了吧，况且现在我了无牵挂。
想到周密，有些不舍。
不舍也得放手。
妈妈走前，也定是舍不得我的，我也舍不得她。但她还是走了。老天不会因为我舍不得谁而留下我的。不想这些了。
突然，我脑子里闪了一下：也许我的癌症不是晚期呢？说不准能逃过鬼门关呢？
要是能如此幸运的话，那我一定要好好地活。要活得好好的。快快乐乐。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不要再为鸡毛蒜皮而纠结烦恼。
但那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份奢想。一切都太晚了。只可惜我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生命说没就没。都不给我改过的机会。
我从未如此贪恋过生的机会。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佐西马长老死前说的那句话：“活着便是天堂，我们人人都身在天堂，可就是不愿理解这一点。”
我对生的万般不舍说明了什么？说明我的人生其实并没有我一直以为的那么苦。我过去生活里填塞的那些苦哪里是真的苦，充其量只不过是我心中的迷障而已。
可惜，我懂的太晚了。
悔悟如潮水般浸没过我的心。我的眼泪流出来，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从来没有珍惜过生。
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面对静静的湖面，任凭泪水不停地流，我没有去擦。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我转头看到一位白发老太太站在我旁边，关切地看着我。我看向她，有些茫然，刚才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你还好吧？”她问。
这次我听清楚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我很好。”
她好像并不放心，迟疑片刻，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我的难题是生和死，没有人能帮我。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事。”
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确定我真的没事。
善良的老太太。我心里想。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容。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一些。随即我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笑容。直到最后，我的笑容不再僵硬。她也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一脸的皱纹绽放成了花。
老太太跟我道别离开。我的泪不再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活。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过去没有珍惜过生的美好。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该再浪费余生的美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关注现在，不要去想以后的事。回到家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我躺倒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我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活面，拌饺子馅儿。我要忙碌起来。
周密到家时，我已经包了六七十个饺子。他很是惊讶：“怎么一个人包上饺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揉面擀皮？手腕子酸不酸？”
我对他笑笑，“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吃完饭，我们到湖边散步。我运了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头一天我去做了活检穿刺。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一到诊所，他们立即给我约好八天后见外科医生。当时我就感觉情况不妙。果然，做活检时，看到屏幕上的阴影，那么大个。应该已经是晚期……”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瞎说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懂什么？”
我想说，我懂的。不过，瞧他这粗鲁的态度，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咱们要在结果出来前保持镇定，就先当没有这事，不要想它。”
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怎么可能当成没有这事？我苦笑了一下。他仍然不懂该如何安慰人。本来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但又觉得我应该趁早把该说的话说完。谁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心情说呢。“我这一生短暂，可算五味俱全。尤其是苦，吃了不少。可能我这辈子来就是为了还前几辈子的孽债。债还完了，就可以走了。好在可以死得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那我呢？”
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你？你这么如花似玉，还怕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要？”
他沉着脸，不理我。
我接着说：“你只要在我活着时待我好就行了，我死了后，你赶紧把我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他瞪了我一眼。他真生气了。我不再说话。这人，不来安慰我，反倒跟我发脾气。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埋怨他不体贴。可现在，我既不想埋怨，也不生气。好像我的脑筋突然转了向。也许，生死问题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死了，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是否体贴又有何区别？
我以为在湖边时我已经看破了生死。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几天的等待一丝一丝地腐蚀着我自以为已经坚强起来的神经。
我彷佛在迷雾里，使劲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上来一阵子我想我快要死了。但过一阵子又幻想也许我还有活的可能。死……活……死……活……我想找个人算算命，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到网上去搜一下吧。等我开始搜索时，又放弃了。我想起小时候让那个靠算命维生的表舅给我算命，他说，可以算，但小樱你要知道，最好别算命。为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想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执着到事事要刨根问底的地步。唉，还是算了吧。再捱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我不已经知道了嘛。
诊断之后，接下来肯定要手术、放疗、化疗、也许还有荷尔蒙治疗。折腾一遍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对着镜子，想像着自己掉了头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此时镜子里的容颜有些憔悴，但还算姣好。不久的将来，它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惨不忍睹。到那时，我恐怕再也不想照镜子了。然后，这张脸就会变成……到时周密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吗？会吧。那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么指望别人不嫌恶呢。也许可以把这个当成个考验，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我都快死了，这个考验还有价值吗？而且我不想考验他。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胡乱想下去，我又会陷进泥潭。还没等被癌症杀死就先被吓死。那将毁掉我最后的一点好日子。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活吗？得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上网去找能吸引人的东西。花草树木、美食菜谱、健身养生、国内国际新闻、偷情出轨，我统统提不起兴趣来。看到有个论坛正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是韭菜炒鸡蛋还是鸡蛋炒韭菜，我羡慕不已。这就是活着的乐趣啊。多么幸福的人啊！
我去了学校。不为什么，只是想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免得呆在家胡思乱想。我心底里很想见见沈昕，可此时她在bj。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说。
快走到楼门口时迎面碰到一位同学，他招呼到：嗨，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条件反射般地笑着答道：好，你呢？他也客气地回道，好。擦肩而过后，我放下了去办公室的念头。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呢？我没心思写论文，也不想跟任何人深谈。大家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要忙要关心的事。没人知道我快死了。他们很快便会忘记我。其实，忘不忘又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不就是有人来有人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嘛。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钟楼下面，在大草坪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桉树的清香扑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定格成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我成了局外人，一个过路看客，在凝视那幅油画。画里蓝天白云，在翠绿宽阔的草坪上有躺着休息的人，有坐着读书的人，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膀阔腰圆，像是能把身边的人装进去，举手投足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草的清香飘进鼻间。
转瞬间，油画活了起来，我回到现实。躺着的那人拽过身旁的一本书盖在脸上；读书的那人把书放在膝盖上，仰望天空；黑人大个子挥舞着强壮的手臂做出夸张的动作。昨天，前天，大前天……曾有过那么多时日，我也跟他们一样，全然没有徘徊在死亡门前的恐惧和忧愁。我也曾在这个草坪上躺着小憩，也曾坐在这里读书，也曾和同学聚在这里讨论作业，和他们一起绞尽脑汁，和他们争论不休，和他们一起大笑。那时候的我不就是油画上令我羡慕的幸福的人吗？可那时我只觉得生活中充塞着无尽的苦：现下的各种烦恼、过去留下的心理创伤、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唉，我抓不住幸福，因为它存在时我总是视若无睹。我苦笑。年幼时矇昧，成年后我依然愚钝。一阵阵以为自己清醒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愚钝的状态。剩下的日子里我会清醒吗？唉。生命即将逝去，清醒或是愚钝还有多大分别？
不。我不甘心。我还没弄明白幸福是什么，我还没体会到幸福，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活了一场？我多么想……，唉，要是能活下去……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美好画面。
不知不觉间我走进东亚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了。
翻了几本书后，我拿起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以前读过几章便放弃了。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特别反感男主人公“鸟”的不道德行为和想法。这个丑家伙。老婆躺在医院里呻吟，儿子命在旦夕，他却躲到情人家翻云覆雨，不但盼着儿子快快死掉，还合计着甩掉老婆孩子后跟情人逃到非洲去逍遥快活。这叫什么人啊！
可现在想想他的故事，唉，其实他也是个苦命人。同是苦命人。我把书带回了家。
我很快便淹没在鸟的痛苦里。也许这正是我此时所需要的。我的神经需要麻痹。我的注意力需要分散。我心里的哀苦需要共鸣。我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绝望的人。
我惊讶这次我竟然不再憎恶鸟的不道德行为。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人在漆黑的海底是不可能对妖魔鬼怪勇猛出拳并一击而中的。再坚强的人都做不到。而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我跟着他在良心和私欲之间挣扎。如果他继续逃避，婴儿会被杀死，他可以跟情人躲到他憧憬多年的非洲去，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快乐，他一辈子都会在内疚自责中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也感慨那个畸形婴儿的命运。婴儿饿了就哭，痛了就叫，全然不知他的命被捏在父亲手里。父亲不但盼着他死掉而且也在想法子找人弄死他。我与那个婴儿何其相似啊。我哭，我叫，而我的命运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知我的命被捏在谁的手里？是不是上天有个主宰？他俯视众生，手上抓了一把纸牌，扔掉一张，地上就有一个人死掉？我会是下一个被他扔掉的牌吗？
故事到最后，鸟终于决定放弃自由，承担起他的责任。他不再像地沟里的水耗子那样狼狈逃窜，而是选择做个有尊严的人。当他有了良好意愿后，老天竟然开了眼：怪物婴儿不是脑疝，而只是长了个大瘤子。
这是一场考验吗？鸟打通了这一关。他获得了新生，婴儿也捡回来一条命。
有了良好意愿，老天就会开眼吗？上天那个玩纸牌的主宰真的会在乎人的意愿是否良好吗？如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以最良好的意愿迎接生的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不再做无意义的蠢事。不再做自哀自伤的可怜虫。老天还肯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次我听清楚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我很好。”
她好像并不放心，迟疑片刻，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我的难题是生和死，没有人能帮我。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事。”
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确定我真的没事。
善良的老太太。我心里想。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容。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一些。随即我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笑容。直到最后，我的笑容不再僵硬。她也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一脸的皱纹绽放成了花。
老太太跟我道别离开。我的泪不再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活。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过去没有珍惜过生的美好。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该再浪费余生的美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关注现在，不要去想以后的事。回到家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我躺倒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我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活面，拌饺子馅儿。我要忙碌起来。
周密到家时，我已经包了六七十个饺子。他很是惊讶：“怎么一个人包上饺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揉面擀皮？手腕子酸不酸？”
我对他笑笑，“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吃完饭，我们到湖边散步。我运了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头一天我去做了活检穿刺。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一到诊所，他们立即给我约好八天后见外科医生。当时我就感觉情况不妙。果然，做活检时，看到屏幕上的阴影，那么大个。应该已经是晚期……”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瞎说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懂什么？”
我想说，我懂的。不过，瞧他这粗鲁的态度，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咱们要在结果出来前保持镇定，就先当没有这事，不要想它。”
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怎么可能当成没有这事？我苦笑了一下。他仍然不懂该如何安慰人。本来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但又觉得我应该趁早把该说的话说完。谁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心情说呢。“我这一生短暂，可算五味俱全。尤其是苦，吃了不少。可能我这辈子来就是为了还前几辈子的孽债。债还完了，就可以走了。好在可以死得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那我呢？”
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你？你这么如花似玉，还怕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要？”
他沉着脸，不理我。
我接着说：“你只要在我活着时待我好就行了，我死了后，你赶紧把我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他瞪了我一眼。他真生气了。我不再说话。这人，不来安慰我，反倒跟我发脾气。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埋怨他不体贴。可现在，我既不想埋怨，也不生气。好像我的脑筋突然转了向。也许，生死问题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死了，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是否体贴又有何区别？
我以为在湖边时我已经看破了生死。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几天的等待一丝一丝地腐蚀着我自以为已经坚强起来的神经。
我彷佛在迷雾里，使劲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上来一阵子我想我快要死了。但过一阵子又幻想也许我还有活的可能。死……活……死……活……我想找个人算算命，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到网上去搜一下吧。等我开始搜索时，又放弃了。我想起小时候让那个靠算命维生的表舅给我算命，他说，可以算，但小樱你要知道，最好别算命。为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想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执着到事事要刨根问底的地步。唉，还是算了吧。再捱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我不已经知道了嘛。
诊断之后，接下来肯定要手术、放疗、化疗、也许还有荷尔蒙治疗。折腾一遍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对着镜子，想像着自己掉了头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此时镜子里的容颜有些憔悴，但还算姣好。不久的将来，它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惨不忍睹。到那时，我恐怕再也不想照镜子了。然后，这张脸就会变成……到时周密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吗？会吧。那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么指望别人不嫌恶呢。也许可以把这个当成个考验，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我都快死了，这个考验还有价值吗？而且我不想考验他。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胡乱想下去，我又会陷进泥潭。还没等被癌症杀死就先被吓死。那将毁掉我最后的一点好日子。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活吗？得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上网去找能吸引人的东西。花草树木、美食菜谱、健身养生、国内国际新闻、偷情出轨，我统统提不起兴趣来。看到有个论坛正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是韭菜炒鸡蛋还是鸡蛋炒韭菜，我羡慕不已。这就是活着的乐趣啊。多么幸福的人啊！
我去了学校。不为什么，只是想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免得呆在家胡思乱想。我心底里很想见见沈昕，可此时她在bj。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说。
快走到楼门口时迎面碰到一位同学，他招呼到：嗨，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条件反射般地笑着答道：好，你呢？他也客气地回道，好。擦肩而过后，我放下了去办公室的念头。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呢？我没心思写论文，也不想跟任何人深谈。大家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要忙要关心的事。没人知道我快死了。他们很快便会忘记我。其实，忘不忘又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不就是有人来有人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嘛。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钟楼下面，在大草坪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桉树的清香扑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定格成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我成了局外人，一个过路看客，在凝视那幅油画。画里蓝天白云，在翠绿宽阔的草坪上有躺着休息的人，有坐着读书的人，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膀阔腰圆，像是能把身边的人装进去，举手投足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草的清香飘进鼻间。
转瞬间，油画活了起来，我回到现实。躺着的那人拽过身旁的一本书盖在脸上；读书的那人把书放在膝盖上，仰望天空；黑人大个子挥舞着强壮的手臂做出夸张的动作。昨天，前天，大前天……曾有过那么多时日，我也跟他们一样，全然没有徘徊在死亡门前的恐惧和忧愁。我也曾在这个草坪上躺着小憩，也曾坐在这里读书，也曾和同学聚在这里讨论作业，和他们一起绞尽脑汁，和他们争论不休，和他们一起大笑。那时候的我不就是油画上令我羡慕的幸福的人吗？可那时我只觉得生活中充塞着无尽的苦：现下的各种烦恼、过去留下的心理创伤、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唉，我抓不住幸福，因为它存在时我总是视若无睹。我苦笑。年幼时矇昧，成年后我依然愚钝。一阵阵以为自己清醒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愚钝的状态。剩下的日子里我会清醒吗？唉。生命即将逝去，清醒或是愚钝还有多大分别？
不。我不甘心。我还没弄明白幸福是什么，我还没体会到幸福，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活了一场？我多么想……，唉，要是能活下去……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美好画面。
不知不觉间我走进东亚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了。
翻了几本书后，我拿起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以前读过几章便放弃了。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特别反感男主人公“鸟”的不道德行为和想法。这个丑家伙。老婆躺在医院里呻吟，儿子命在旦夕，他却躲到情人家翻云覆雨，不但盼着儿子快快死掉，还合计着甩掉老婆孩子后跟情人逃到非洲去逍遥快活。这叫什么人啊！
可现在想想他的故事，唉，其实他也是个苦命人。同是苦命人。我把书带回了家。
我很快便淹没在鸟的痛苦里。也许这正是我此时所需要的。我的神经需要麻痹。我的注意力需要分散。我心里的哀苦需要共鸣。我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绝望的人。
我惊讶这次我竟然不再憎恶鸟的不道德行为。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人在漆黑的海底是不可能对妖魔鬼怪勇猛出拳并一击而中的。再坚强的人都做不到。而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我跟着他在良心和私欲之间挣扎。如果他继续逃避，婴儿会被杀死，他可以跟情人躲到他憧憬多年的非洲去，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快乐，他一辈子都会在内疚自责中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也感慨那个畸形婴儿的命运。婴儿饿了就哭，痛了就叫，全然不知他的命被捏在父亲手里。父亲不但盼着他死掉而且也在想法子找人弄死他。我与那个婴儿何其相似啊。我哭，我叫，而我的命运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知我的命被捏在谁的手里？是不是上天有个主宰？他俯视众生，手上抓了一把纸牌，扔掉一张，地上就有一个人死掉？我会是下一个被他扔掉的牌吗？
故事到最后，鸟终于决定放弃自由，承担起他的责任。他不再像地沟里的水耗子那样狼狈逃窜，而是选择做个有尊严的人。当他有了良好意愿后，老天竟然开了眼：怪物婴儿不是脑疝，而只是长了个大瘤子。
这是一场考验吗？鸟打通了这一关。他获得了新生，婴儿也捡回来一条命。
有了良好意愿，老天就会开眼吗？上天那个玩纸牌的主宰真的会在乎人的意愿是否良好吗？如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以最良好的意愿迎接生的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不再做无意义的蠢事。不再做自哀自伤的可怜虫。老天还肯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次我听清楚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我很好。”
她好像并不放心，迟疑片刻，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我的难题是生和死，没有人能帮我。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事。”
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确定我真的没事。
善良的老太太。我心里想。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容。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一些。随即我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笑容。直到最后，我的笑容不再僵硬。她也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一脸的皱纹绽放成了花。
老太太跟我道别离开。我的泪不再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活。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过去没有珍惜过生的美好。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该再浪费余生的美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关注现在，不要去想以后的事。回到家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我躺倒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我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活面，拌饺子馅儿。我要忙碌起来。
周密到家时，我已经包了六七十个饺子。他很是惊讶：“怎么一个人包上饺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揉面擀皮？手腕子酸不酸？”
我对他笑笑，“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吃完饭，我们到湖边散步。我运了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头一天我去做了活检穿刺。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一到诊所，他们立即给我约好八天后见外科医生。当时我就感觉情况不妙。果然，做活检时，看到屏幕上的阴影，那么大个。应该已经是晚期……”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瞎说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懂什么？”
我想说，我懂的。不过，瞧他这粗鲁的态度，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咱们要在结果出来前保持镇定，就先当没有这事，不要想它。”
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怎么可能当成没有这事？我苦笑了一下。他仍然不懂该如何安慰人。本来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但又觉得我应该趁早把该说的话说完。谁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心情说呢。“我这一生短暂，可算五味俱全。尤其是苦，吃了不少。可能我这辈子来就是为了还前几辈子的孽债。债还完了，就可以走了。好在可以死得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那我呢？”
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你？你这么如花似玉，还怕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要？”
他沉着脸，不理我。
我接着说：“你只要在我活着时待我好就行了，我死了后，你赶紧把我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他瞪了我一眼。他真生气了。我不再说话。这人，不来安慰我，反倒跟我发脾气。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埋怨他不体贴。可现在，我既不想埋怨，也不生气。好像我的脑筋突然转了向。也许，生死问题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死了，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是否体贴又有何区别？
我以为在湖边时我已经看破了生死。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几天的等待一丝一丝地腐蚀着我自以为已经坚强起来的神经。
我彷佛在迷雾里，使劲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上来一阵子我想我快要死了。但过一阵子又幻想也许我还有活的可能。死……活……死……活……我想找个人算算命，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到网上去搜一下吧。等我开始搜索时，又放弃了。我想起小时候让那个靠算命维生的表舅给我算命，他说，可以算，但小樱你要知道，最好别算命。为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想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执着到事事要刨根问底的地步。唉，还是算了吧。再捱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我不已经知道了嘛。
诊断之后，接下来肯定要手术、放疗、化疗、也许还有荷尔蒙治疗。折腾一遍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对着镜子，想像着自己掉了头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此时镜子里的容颜有些憔悴，但还算姣好。不久的将来，它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惨不忍睹。到那时，我恐怕再也不想照镜子了。然后，这张脸就会变成……到时周密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吗？会吧。那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么指望别人不嫌恶呢。也许可以把这个当成个考验，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我都快死了，这个考验还有价值吗？而且我不想考验他。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胡乱想下去，我又会陷进泥潭。还没等被癌症杀死就先被吓死。那将毁掉我最后的一点好日子。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活吗？得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上网去找能吸引人的东西。花草树木、美食菜谱、健身养生、国内国际新闻、偷情出轨，我统统提不起兴趣来。看到有个论坛正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是韭菜炒鸡蛋还是鸡蛋炒韭菜，我羡慕不已。这就是活着的乐趣啊。多么幸福的人啊！
我去了学校。不为什么，只是想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免得呆在家胡思乱想。我心底里很想见见沈昕，可此时她在bj。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说。
快走到楼门口时迎面碰到一位同学，他招呼到：嗨，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条件反射般地笑着答道：好，你呢？他也客气地回道，好。擦肩而过后，我放下了去办公室的念头。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呢？我没心思写论文，也不想跟任何人深谈。大家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要忙要关心的事。没人知道我快死了。他们很快便会忘记我。其实，忘不忘又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不就是有人来有人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嘛。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钟楼下面，在大草坪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桉树的清香扑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定格成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我成了局外人，一个过路看客，在凝视那幅油画。画里蓝天白云，在翠绿宽阔的草坪上有躺着休息的人，有坐着读书的人，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膀阔腰圆，像是能把身边的人装进去，举手投足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草的清香飘进鼻间。
转瞬间，油画活了起来，我回到现实。躺着的那人拽过身旁的一本书盖在脸上；读书的那人把书放在膝盖上，仰望天空；黑人大个子挥舞着强壮的手臂做出夸张的动作。昨天，前天，大前天……曾有过那么多时日，我也跟他们一样，全然没有徘徊在死亡门前的恐惧和忧愁。我也曾在这个草坪上躺着小憩，也曾坐在这里读书，也曾和同学聚在这里讨论作业，和他们一起绞尽脑汁，和他们争论不休，和他们一起大笑。那时候的我不就是油画上令我羡慕的幸福的人吗？可那时我只觉得生活中充塞着无尽的苦：现下的各种烦恼、过去留下的心理创伤、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唉，我抓不住幸福，因为它存在时我总是视若无睹。我苦笑。年幼时矇昧，成年后我依然愚钝。一阵阵以为自己清醒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愚钝的状态。剩下的日子里我会清醒吗？唉。生命即将逝去，清醒或是愚钝还有多大分别？
不。我不甘心。我还没弄明白幸福是什么，我还没体会到幸福，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活了一场？我多么想……，唉，要是能活下去……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美好画面。
不知不觉间我走进东亚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了。
翻了几本书后，我拿起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以前读过几章便放弃了。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特别反感男主人公“鸟”的不道德行为和想法。这个丑家伙。老婆躺在医院里呻吟，儿子命在旦夕，他却躲到情人家翻云覆雨，不但盼着儿子快快死掉，还合计着甩掉老婆孩子后跟情人逃到非洲去逍遥快活。这叫什么人啊！
可现在想想他的故事，唉，其实他也是个苦命人。同是苦命人。我把书带回了家。
我很快便淹没在鸟的痛苦里。也许这正是我此时所需要的。我的神经需要麻痹。我的注意力需要分散。我心里的哀苦需要共鸣。我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绝望的人。
我惊讶这次我竟然不再憎恶鸟的不道德行为。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人在漆黑的海底是不可能对妖魔鬼怪勇猛出拳并一击而中的。再坚强的人都做不到。而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我跟着他在良心和私欲之间挣扎。如果他继续逃避，婴儿会被杀死，他可以跟情人躲到他憧憬多年的非洲去，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快乐，他一辈子都会在内疚自责中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也感慨那个畸形婴儿的命运。婴儿饿了就哭，痛了就叫，全然不知他的命被捏在父亲手里。父亲不但盼着他死掉而且也在想法子找人弄死他。我与那个婴儿何其相似啊。我哭，我叫，而我的命运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知我的命被捏在谁的手里？是不是上天有个主宰？他俯视众生，手上抓了一把纸牌，扔掉一张，地上就有一个人死掉？我会是下一个被他扔掉的牌吗？
故事到最后，鸟终于决定放弃自由，承担起他的责任。他不再像地沟里的水耗子那样狼狈逃窜，而是选择做个有尊严的人。当他有了良好意愿后，老天竟然开了眼：怪物婴儿不是脑疝，而只是长了个大瘤子。
这是一场考验吗？鸟打通了这一关。他获得了新生，婴儿也捡回来一条命。
有了良好意愿，老天就会开眼吗？上天那个玩纸牌的主宰真的会在乎人的意愿是否良好吗？如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以最良好的意愿迎接生的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不再做无意义的蠢事。不再做自哀自伤的可怜虫。老天还肯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次我听清楚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我很好。”
她好像并不放心，迟疑片刻，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我的难题是生和死，没有人能帮我。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事。”
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确定我真的没事。
善良的老太太。我心里想。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容。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一些。随即我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笑容。直到最后，我的笑容不再僵硬。她也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一脸的皱纹绽放成了花。
老太太跟我道别离开。我的泪不再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活。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过去没有珍惜过生的美好。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该再浪费余生的美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关注现在，不要去想以后的事。回到家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我躺倒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我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活面，拌饺子馅儿。我要忙碌起来。
周密到家时，我已经包了六七十个饺子。他很是惊讶：“怎么一个人包上饺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揉面擀皮？手腕子酸不酸？”
我对他笑笑，“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吃完饭，我们到湖边散步。我运了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头一天我去做了活检穿刺。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一到诊所，他们立即给我约好八天后见外科医生。当时我就感觉情况不妙。果然，做活检时，看到屏幕上的阴影，那么大个。应该已经是晚期……”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瞎说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懂什么？”
我想说，我懂的。不过，瞧他这粗鲁的态度，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咱们要在结果出来前保持镇定，就先当没有这事，不要想它。”
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怎么可能当成没有这事？我苦笑了一下。他仍然不懂该如何安慰人。本来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但又觉得我应该趁早把该说的话说完。谁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心情说呢。“我这一生短暂，可算五味俱全。尤其是苦，吃了不少。可能我这辈子来就是为了还前几辈子的孽债。债还完了，就可以走了。好在可以死得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那我呢？”
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你？你这么如花似玉，还怕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要？”
他沉着脸，不理我。
我接着说：“你只要在我活着时待我好就行了，我死了后，你赶紧把我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他瞪了我一眼。他真生气了。我不再说话。这人，不来安慰我，反倒跟我发脾气。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埋怨他不体贴。可现在，我既不想埋怨，也不生气。好像我的脑筋突然转了向。也许，生死问题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死了，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是否体贴又有何区别？
我以为在湖边时我已经看破了生死。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几天的等待一丝一丝地腐蚀着我自以为已经坚强起来的神经。
我彷佛在迷雾里，使劲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上来一阵子我想我快要死了。但过一阵子又幻想也许我还有活的可能。死……活……死……活……我想找个人算算命，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到网上去搜一下吧。等我开始搜索时，又放弃了。我想起小时候让那个靠算命维生的表舅给我算命，他说，可以算，但小樱你要知道，最好别算命。为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想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执着到事事要刨根问底的地步。唉，还是算了吧。再捱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我不已经知道了嘛。
诊断之后，接下来肯定要手术、放疗、化疗、也许还有荷尔蒙治疗。折腾一遍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对着镜子，想像着自己掉了头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此时镜子里的容颜有些憔悴，但还算姣好。不久的将来，它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惨不忍睹。到那时，我恐怕再也不想照镜子了。然后，这张脸就会变成……到时周密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吗？会吧。那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么指望别人不嫌恶呢。也许可以把这个当成个考验，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我都快死了，这个考验还有价值吗？而且我不想考验他。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胡乱想下去，我又会陷进泥潭。还没等被癌症杀死就先被吓死。那将毁掉我最后的一点好日子。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活吗？得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上网去找能吸引人的东西。花草树木、美食菜谱、健身养生、国内国际新闻、偷情出轨，我统统提不起兴趣来。看到有个论坛正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是韭菜炒鸡蛋还是鸡蛋炒韭菜，我羡慕不已。这就是活着的乐趣啊。多么幸福的人啊！
我去了学校。不为什么，只是想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免得呆在家胡思乱想。我心底里很想见见沈昕，可此时她在bj。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说。
快走到楼门口时迎面碰到一位同学，他招呼到：嗨，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条件反射般地笑着答道：好，你呢？他也客气地回道，好。擦肩而过后，我放下了去办公室的念头。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呢？我没心思写论文，也不想跟任何人深谈。大家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要忙要关心的事。没人知道我快死了。他们很快便会忘记我。其实，忘不忘又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不就是有人来有人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嘛。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钟楼下面，在大草坪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桉树的清香扑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定格成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我成了局外人，一个过路看客，在凝视那幅油画。画里蓝天白云，在翠绿宽阔的草坪上有躺着休息的人，有坐着读书的人，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膀阔腰圆，像是能把身边的人装进去，举手投足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草的清香飘进鼻间。
转瞬间，油画活了起来，我回到现实。躺着的那人拽过身旁的一本书盖在脸上；读书的那人把书放在膝盖上，仰望天空；黑人大个子挥舞着强壮的手臂做出夸张的动作。昨天，前天，大前天……曾有过那么多时日，我也跟他们一样，全然没有徘徊在死亡门前的恐惧和忧愁。我也曾在这个草坪上躺着小憩，也曾坐在这里读书，也曾和同学聚在这里讨论作业，和他们一起绞尽脑汁，和他们争论不休，和他们一起大笑。那时候的我不就是油画上令我羡慕的幸福的人吗？可那时我只觉得生活中充塞着无尽的苦：现下的各种烦恼、过去留下的心理创伤、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唉，我抓不住幸福，因为它存在时我总是视若无睹。我苦笑。年幼时矇昧，成年后我依然愚钝。一阵阵以为自己清醒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愚钝的状态。剩下的日子里我会清醒吗？唉。生命即将逝去，清醒或是愚钝还有多大分别？
不。我不甘心。我还没弄明白幸福是什么，我还没体会到幸福，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活了一场？我多么想……，唉，要是能活下去……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美好画面。
不知不觉间我走进东亚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了。
翻了几本书后，我拿起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以前读过几章便放弃了。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特别反感男主人公“鸟”的不道德行为和想法。这个丑家伙。老婆躺在医院里呻吟，儿子命在旦夕，他却躲到情人家翻云覆雨，不但盼着儿子快快死掉，还合计着甩掉老婆孩子后跟情人逃到非洲去逍遥快活。这叫什么人啊！
可现在想想他的故事，唉，其实他也是个苦命人。同是苦命人。我把书带回了家。
我很快便淹没在鸟的痛苦里。也许这正是我此时所需要的。我的神经需要麻痹。我的注意力需要分散。我心里的哀苦需要共鸣。我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绝望的人。
我惊讶这次我竟然不再憎恶鸟的不道德行为。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人在漆黑的海底是不可能对妖魔鬼怪勇猛出拳并一击而中的。再坚强的人都做不到。而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我跟着他在良心和私欲之间挣扎。如果他继续逃避，婴儿会被杀死，他可以跟情人躲到他憧憬多年的非洲去，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快乐，他一辈子都会在内疚自责中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也感慨那个畸形婴儿的命运。婴儿饿了就哭，痛了就叫，全然不知他的命被捏在父亲手里。父亲不但盼着他死掉而且也在想法子找人弄死他。我与那个婴儿何其相似啊。我哭，我叫，而我的命运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知我的命被捏在谁的手里？是不是上天有个主宰？他俯视众生，手上抓了一把纸牌，扔掉一张，地上就有一个人死掉？我会是下一个被他扔掉的牌吗？
故事到最后，鸟终于决定放弃自由，承担起他的责任。他不再像地沟里的水耗子那样狼狈逃窜，而是选择做个有尊严的人。当他有了良好意愿后，老天竟然开了眼：怪物婴儿不是脑疝，而只是长了个大瘤子。
这是一场考验吗？鸟打通了这一关。他获得了新生，婴儿也捡回来一条命。
有了良好意愿，老天就会开眼吗？上天那个玩纸牌的主宰真的会在乎人的意愿是否良好吗？如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以最良好的意愿迎接生的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不再做无意义的蠢事。不再做自哀自伤的可怜虫。老天还肯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次我听清楚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我很好。”
她好像并不放心，迟疑片刻，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我的难题是生和死，没有人能帮我。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事。”
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确定我真的没事。
善良的老太太。我心里想。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容。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一些。随即我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笑容。直到最后，我的笑容不再僵硬。她也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一脸的皱纹绽放成了花。
老太太跟我道别离开。我的泪不再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活。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过去没有珍惜过生的美好。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该再浪费余生的美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关注现在，不要去想以后的事。回到家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我躺倒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我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活面，拌饺子馅儿。我要忙碌起来。
周密到家时，我已经包了六七十个饺子。他很是惊讶：“怎么一个人包上饺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揉面擀皮？手腕子酸不酸？”
我对他笑笑，“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吃完饭，我们到湖边散步。我运了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头一天我去做了活检穿刺。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一到诊所，他们立即给我约好八天后见外科医生。当时我就感觉情况不妙。果然，做活检时，看到屏幕上的阴影，那么大个。应该已经是晚期……”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瞎说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懂什么？”
我想说，我懂的。不过，瞧他这粗鲁的态度，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咱们要在结果出来前保持镇定，就先当没有这事，不要想它。”
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怎么可能当成没有这事？我苦笑了一下。他仍然不懂该如何安慰人。本来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但又觉得我应该趁早把该说的话说完。谁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心情说呢。“我这一生短暂，可算五味俱全。尤其是苦，吃了不少。可能我这辈子来就是为了还前几辈子的孽债。债还完了，就可以走了。好在可以死得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那我呢？”
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你？你这么如花似玉，还怕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要？”
他沉着脸，不理我。
我接着说：“你只要在我活着时待我好就行了，我死了后，你赶紧把我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他瞪了我一眼。他真生气了。我不再说话。这人，不来安慰我，反倒跟我发脾气。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埋怨他不体贴。可现在，我既不想埋怨，也不生气。好像我的脑筋突然转了向。也许，生死问题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死了，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是否体贴又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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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彷佛在迷雾里，使劲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上来一阵子我想我快要死了。但过一阵子又幻想也许我还有活的可能。死……活……死……活……我想找个人算算命，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到网上去搜一下吧。等我开始搜索时，又放弃了。我想起小时候让那个靠算命维生的表舅给我算命，他说，可以算，但小樱你要知道，最好别算命。为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想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执着到事事要刨根问底的地步。唉，还是算了吧。再捱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我不已经知道了嘛。
诊断之后，接下来肯定要手术、放疗、化疗、也许还有荷尔蒙治疗。折腾一遍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对着镜子，想像着自己掉了头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此时镜子里的容颜有些憔悴，但还算姣好。不久的将来，它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惨不忍睹。到那时，我恐怕再也不想照镜子了。然后，这张脸就会变成……到时周密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吗？会吧。那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么指望别人不嫌恶呢。也许可以把这个当成个考验，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我都快死了，这个考验还有价值吗？而且我不想考验他。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胡乱想下去，我又会陷进泥潭。还没等被癌症杀死就先被吓死。那将毁掉我最后的一点好日子。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活吗？得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上网去找能吸引人的东西。花草树木、美食菜谱、健身养生、国内国际新闻、偷情出轨，我统统提不起兴趣来。看到有个论坛正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是韭菜炒鸡蛋还是鸡蛋炒韭菜，我羡慕不已。这就是活着的乐趣啊。多么幸福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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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钟楼下面，在大草坪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桉树的清香扑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定格成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我成了局外人，一个过路看客，在凝视那幅油画。画里蓝天白云，在翠绿宽阔的草坪上有躺着休息的人，有坐着读书的人，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膀阔腰圆，像是能把身边的人装进去，举手投足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草的清香飘进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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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抓不住幸福，因为它存在时我总是视若无睹。我苦笑。年幼时矇昧，成年后我依然愚钝。一阵阵以为自己清醒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愚钝的状态。剩下的日子里我会清醒吗？唉。生命即将逝去，清醒或是愚钝还有多大分别？
不。我不甘心。我还没弄明白幸福是什么，我还没体会到幸福，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活了一场？我多么想……，唉，要是能活下去……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美好画面。
不知不觉间我走进东亚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了。
翻了几本书后，我拿起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以前读过几章便放弃了。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特别反感男主人公“鸟”的不道德行为和想法。这个丑家伙。老婆躺在医院里呻吟，儿子命在旦夕，他却躲到情人家翻云覆雨，不但盼着儿子快快死掉，还合计着甩掉老婆孩子后跟情人逃到非洲去逍遥快活。这叫什么人啊！
可现在想想他的故事，唉，其实他也是个苦命人。同是苦命人。我把书带回了家。
我很快便淹没在鸟的痛苦里。也许这正是我此时所需要的。我的神经需要麻痹。我的注意力需要分散。我心里的哀苦需要共鸣。我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绝望的人。
我惊讶这次我竟然不再憎恶鸟的不道德行为。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人在漆黑的海底是不可能对妖魔鬼怪勇猛出拳并一击而中的。再坚强的人都做不到。而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我跟着他在良心和私欲之间挣扎。如果他继续逃避，婴儿会被杀死，他可以跟情人躲到他憧憬多年的非洲去，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快乐，他一辈子都会在内疚自责中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也感慨那个畸形婴儿的命运。婴儿饿了就哭，痛了就叫，全然不知他的命被捏在父亲手里。父亲不但盼着他死掉而且也在想法子找人弄死他。我与那个婴儿何其相似啊。我哭，我叫，而我的命运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知我的命被捏在谁的手里？是不是上天有个主宰？他俯视众生，手上抓了一把纸牌，扔掉一张，地上就有一个人死掉？我会是下一个被他扔掉的牌吗？
故事到最后，鸟终于决定放弃自由，承担起他的责任。他不再像地沟里的水耗子那样狼狈逃窜，而是选择做个有尊严的人。当他有了良好意愿后，老天竟然开了眼：怪物婴儿不是脑疝，而只是长了个大瘤子。
这是一场考验吗？鸟打通了这一关。他获得了新生，婴儿也捡回来一条命。
有了良好意愿，老天就会开眼吗？上天那个玩纸牌的主宰真的会在乎人的意愿是否良好吗？如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以最良好的意愿迎接生的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不再做无意义的蠢事。不再做自哀自伤的可怜虫。老天还肯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次我听清楚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我很好。”
她好像并不放心，迟疑片刻，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我的难题是生和死，没有人能帮我。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事。”
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确定我真的没事。
善良的老太太。我心里想。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容。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一些。随即我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笑容。直到最后，我的笑容不再僵硬。她也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一脸的皱纹绽放成了花。
老太太跟我道别离开。我的泪不再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活。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过去没有珍惜过生的美好。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该再浪费余生的美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关注现在，不要去想以后的事。回到家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我躺倒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我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活面，拌饺子馅儿。我要忙碌起来。
周密到家时，我已经包了六七十个饺子。他很是惊讶：“怎么一个人包上饺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揉面擀皮？手腕子酸不酸？”
我对他笑笑，“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吃完饭，我们到湖边散步。我运了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头一天我去做了活检穿刺。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一到诊所，他们立即给我约好八天后见外科医生。当时我就感觉情况不妙。果然，做活检时，看到屏幕上的阴影，那么大个。应该已经是晚期……”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瞎说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懂什么？”
我想说，我懂的。不过，瞧他这粗鲁的态度，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咱们要在结果出来前保持镇定，就先当没有这事，不要想它。”
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怎么可能当成没有这事？我苦笑了一下。他仍然不懂该如何安慰人。本来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但又觉得我应该趁早把该说的话说完。谁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心情说呢。“我这一生短暂，可算五味俱全。尤其是苦，吃了不少。可能我这辈子来就是为了还前几辈子的孽债。债还完了，就可以走了。好在可以死得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那我呢？”
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你？你这么如花似玉，还怕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要？”
他沉着脸，不理我。
我接着说：“你只要在我活着时待我好就行了，我死了后，你赶紧把我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他瞪了我一眼。他真生气了。我不再说话。这人，不来安慰我，反倒跟我发脾气。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埋怨他不体贴。可现在，我既不想埋怨，也不生气。好像我的脑筋突然转了向。也许，生死问题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死了，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是否体贴又有何区别？
我以为在湖边时我已经看破了生死。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几天的等待一丝一丝地腐蚀着我自以为已经坚强起来的神经。
我彷佛在迷雾里，使劲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上来一阵子我想我快要死了。但过一阵子又幻想也许我还有活的可能。死……活……死……活……我想找个人算算命，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到网上去搜一下吧。等我开始搜索时，又放弃了。我想起小时候让那个靠算命维生的表舅给我算命，他说，可以算，但小樱你要知道，最好别算命。为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想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执着到事事要刨根问底的地步。唉，还是算了吧。再捱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我不已经知道了嘛。
诊断之后，接下来肯定要手术、放疗、化疗、也许还有荷尔蒙治疗。折腾一遍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对着镜子，想像着自己掉了头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此时镜子里的容颜有些憔悴，但还算姣好。不久的将来，它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惨不忍睹。到那时，我恐怕再也不想照镜子了。然后，这张脸就会变成……到时周密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吗？会吧。那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么指望别人不嫌恶呢。也许可以把这个当成个考验，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我都快死了，这个考验还有价值吗？而且我不想考验他。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胡乱想下去，我又会陷进泥潭。还没等被癌症杀死就先被吓死。那将毁掉我最后的一点好日子。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活吗？得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上网去找能吸引人的东西。花草树木、美食菜谱、健身养生、国内国际新闻、偷情出轨，我统统提不起兴趣来。看到有个论坛正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是韭菜炒鸡蛋还是鸡蛋炒韭菜，我羡慕不已。这就是活着的乐趣啊。多么幸福的人啊！
我去了学校。不为什么，只是想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免得呆在家胡思乱想。我心底里很想见见沈昕，可此时她在bj。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说。
快走到楼门口时迎面碰到一位同学，他招呼到：嗨，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条件反射般地笑着答道：好，你呢？他也客气地回道，好。擦肩而过后，我放下了去办公室的念头。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呢？我没心思写论文，也不想跟任何人深谈。大家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要忙要关心的事。没人知道我快死了。他们很快便会忘记我。其实，忘不忘又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不就是有人来有人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嘛。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钟楼下面，在大草坪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桉树的清香扑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定格成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我成了局外人，一个过路看客，在凝视那幅油画。画里蓝天白云，在翠绿宽阔的草坪上有躺着休息的人，有坐着读书的人，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膀阔腰圆，像是能把身边的人装进去，举手投足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草的清香飘进鼻间。
转瞬间，油画活了起来，我回到现实。躺着的那人拽过身旁的一本书盖在脸上；读书的那人把书放在膝盖上，仰望天空；黑人大个子挥舞着强壮的手臂做出夸张的动作。昨天，前天，大前天……曾有过那么多时日，我也跟他们一样，全然没有徘徊在死亡门前的恐惧和忧愁。我也曾在这个草坪上躺着小憩，也曾坐在这里读书，也曾和同学聚在这里讨论作业，和他们一起绞尽脑汁，和他们争论不休，和他们一起大笑。那时候的我不就是油画上令我羡慕的幸福的人吗？可那时我只觉得生活中充塞着无尽的苦：现下的各种烦恼、过去留下的心理创伤、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唉，我抓不住幸福，因为它存在时我总是视若无睹。我苦笑。年幼时矇昧，成年后我依然愚钝。一阵阵以为自己清醒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愚钝的状态。剩下的日子里我会清醒吗？唉。生命即将逝去，清醒或是愚钝还有多大分别？
不。我不甘心。我还没弄明白幸福是什么，我还没体会到幸福，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活了一场？我多么想……，唉，要是能活下去……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美好画面。
不知不觉间我走进东亚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了。
翻了几本书后，我拿起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以前读过几章便放弃了。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特别反感男主人公“鸟”的不道德行为和想法。这个丑家伙。老婆躺在医院里呻吟，儿子命在旦夕，他却躲到情人家翻云覆雨，不但盼着儿子快快死掉，还合计着甩掉老婆孩子后跟情人逃到非洲去逍遥快活。这叫什么人啊！
可现在想想他的故事，唉，其实他也是个苦命人。同是苦命人。我把书带回了家。
我很快便淹没在鸟的痛苦里。也许这正是我此时所需要的。我的神经需要麻痹。我的注意力需要分散。我心里的哀苦需要共鸣。我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绝望的人。
我惊讶这次我竟然不再憎恶鸟的不道德行为。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人在漆黑的海底是不可能对妖魔鬼怪勇猛出拳并一击而中的。再坚强的人都做不到。而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我跟着他在良心和私欲之间挣扎。如果他继续逃避，婴儿会被杀死，他可以跟情人躲到他憧憬多年的非洲去，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快乐，他一辈子都会在内疚自责中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也感慨那个畸形婴儿的命运。婴儿饿了就哭，痛了就叫，全然不知他的命被捏在父亲手里。父亲不但盼着他死掉而且也在想法子找人弄死他。我与那个婴儿何其相似啊。我哭，我叫，而我的命运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知我的命被捏在谁的手里？是不是上天有个主宰？他俯视众生，手上抓了一把纸牌，扔掉一张，地上就有一个人死掉？我会是下一个被他扔掉的牌吗？
故事到最后，鸟终于决定放弃自由，承担起他的责任。他不再像地沟里的水耗子那样狼狈逃窜，而是选择做个有尊严的人。当他有了良好意愿后，老天竟然开了眼：怪物婴儿不是脑疝，而只是长了个大瘤子。
这是一场考验吗？鸟打通了这一关。他获得了新生，婴儿也捡回来一条命。
有了良好意愿，老天就会开眼吗？上天那个玩纸牌的主宰真的会在乎人的意愿是否良好吗？如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以最良好的意愿迎接生的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不再做无意义的蠢事。不再做自哀自伤的可怜虫。老天还肯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次我听清楚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我很好。”
她好像并不放心，迟疑片刻，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我的难题是生和死，没有人能帮我。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事。”
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确定我真的没事。
善良的老太太。我心里想。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容。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一些。随即我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笑容。直到最后，我的笑容不再僵硬。她也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一脸的皱纹绽放成了花。
老太太跟我道别离开。我的泪不再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活。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过去没有珍惜过生的美好。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该再浪费余生的美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关注现在，不要去想以后的事。回到家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我躺倒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我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活面，拌饺子馅儿。我要忙碌起来。
周密到家时，我已经包了六七十个饺子。他很是惊讶：“怎么一个人包上饺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揉面擀皮？手腕子酸不酸？”
我对他笑笑，“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吃完饭，我们到湖边散步。我运了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头一天我去做了活检穿刺。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一到诊所，他们立即给我约好八天后见外科医生。当时我就感觉情况不妙。果然，做活检时，看到屏幕上的阴影，那么大个。应该已经是晚期……”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瞎说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懂什么？”
我想说，我懂的。不过，瞧他这粗鲁的态度，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咱们要在结果出来前保持镇定，就先当没有这事，不要想它。”
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怎么可能当成没有这事？我苦笑了一下。他仍然不懂该如何安慰人。本来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但又觉得我应该趁早把该说的话说完。谁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心情说呢。“我这一生短暂，可算五味俱全。尤其是苦，吃了不少。可能我这辈子来就是为了还前几辈子的孽债。债还完了，就可以走了。好在可以死得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那我呢？”
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你？你这么如花似玉，还怕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要？”
他沉着脸，不理我。
我接着说：“你只要在我活着时待我好就行了，我死了后，你赶紧把我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他瞪了我一眼。他真生气了。我不再说话。这人，不来安慰我，反倒跟我发脾气。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埋怨他不体贴。可现在，我既不想埋怨，也不生气。好像我的脑筋突然转了向。也许，生死问题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死了，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是否体贴又有何区别？
我以为在湖边时我已经看破了生死。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几天的等待一丝一丝地腐蚀着我自以为已经坚强起来的神经。
我彷佛在迷雾里，使劲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上来一阵子我想我快要死了。但过一阵子又幻想也许我还有活的可能。死……活……死……活……我想找个人算算命，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到网上去搜一下吧。等我开始搜索时，又放弃了。我想起小时候让那个靠算命维生的表舅给我算命，他说，可以算，但小樱你要知道，最好别算命。为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想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执着到事事要刨根问底的地步。唉，还是算了吧。再捱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我不已经知道了嘛。
诊断之后，接下来肯定要手术、放疗、化疗、也许还有荷尔蒙治疗。折腾一遍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对着镜子，想像着自己掉了头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此时镜子里的容颜有些憔悴，但还算姣好。不久的将来，它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惨不忍睹。到那时，我恐怕再也不想照镜子了。然后，这张脸就会变成……到时周密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吗？会吧。那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么指望别人不嫌恶呢。也许可以把这个当成个考验，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我都快死了，这个考验还有价值吗？而且我不想考验他。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胡乱想下去，我又会陷进泥潭。还没等被癌症杀死就先被吓死。那将毁掉我最后的一点好日子。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活吗？得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上网去找能吸引人的东西。花草树木、美食菜谱、健身养生、国内国际新闻、偷情出轨，我统统提不起兴趣来。看到有个论坛正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是韭菜炒鸡蛋还是鸡蛋炒韭菜，我羡慕不已。这就是活着的乐趣啊。多么幸福的人啊！
我去了学校。不为什么，只是想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免得呆在家胡思乱想。我心底里很想见见沈昕，可此时她在bj。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说。
快走到楼门口时迎面碰到一位同学，他招呼到：嗨，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条件反射般地笑着答道：好，你呢？他也客气地回道，好。擦肩而过后，我放下了去办公室的念头。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呢？我没心思写论文，也不想跟任何人深谈。大家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要忙要关心的事。没人知道我快死了。他们很快便会忘记我。其实，忘不忘又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不就是有人来有人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嘛。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钟楼下面，在大草坪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桉树的清香扑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定格成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我成了局外人，一个过路看客，在凝视那幅油画。画里蓝天白云，在翠绿宽阔的草坪上有躺着休息的人，有坐着读书的人，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膀阔腰圆，像是能把身边的人装进去，举手投足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草的清香飘进鼻间。
转瞬间，油画活了起来，我回到现实。躺着的那人拽过身旁的一本书盖在脸上；读书的那人把书放在膝盖上，仰望天空；黑人大个子挥舞着强壮的手臂做出夸张的动作。昨天，前天，大前天……曾有过那么多时日，我也跟他们一样，全然没有徘徊在死亡门前的恐惧和忧愁。我也曾在这个草坪上躺着小憩，也曾坐在这里读书，也曾和同学聚在这里讨论作业，和他们一起绞尽脑汁，和他们争论不休，和他们一起大笑。那时候的我不就是油画上令我羡慕的幸福的人吗？可那时我只觉得生活中充塞着无尽的苦：现下的各种烦恼、过去留下的心理创伤、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唉，我抓不住幸福，因为它存在时我总是视若无睹。我苦笑。年幼时矇昧，成年后我依然愚钝。一阵阵以为自己清醒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愚钝的状态。剩下的日子里我会清醒吗？唉。生命即将逝去，清醒或是愚钝还有多大分别？
不。我不甘心。我还没弄明白幸福是什么，我还没体会到幸福，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活了一场？我多么想……，唉，要是能活下去……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美好画面。
不知不觉间我走进东亚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了。
翻了几本书后，我拿起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以前读过几章便放弃了。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特别反感男主人公“鸟”的不道德行为和想法。这个丑家伙。老婆躺在医院里呻吟，儿子命在旦夕，他却躲到情人家翻云覆雨，不但盼着儿子快快死掉，还合计着甩掉老婆孩子后跟情人逃到非洲去逍遥快活。这叫什么人啊！
可现在想想他的故事，唉，其实他也是个苦命人。同是苦命人。我把书带回了家。
我很快便淹没在鸟的痛苦里。也许这正是我此时所需要的。我的神经需要麻痹。我的注意力需要分散。我心里的哀苦需要共鸣。我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绝望的人。
我惊讶这次我竟然不再憎恶鸟的不道德行为。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人在漆黑的海底是不可能对妖魔鬼怪勇猛出拳并一击而中的。再坚强的人都做不到。而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我跟着他在良心和私欲之间挣扎。如果他继续逃避，婴儿会被杀死，他可以跟情人躲到他憧憬多年的非洲去，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快乐，他一辈子都会在内疚自责中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也感慨那个畸形婴儿的命运。婴儿饿了就哭，痛了就叫，全然不知他的命被捏在父亲手里。父亲不但盼着他死掉而且也在想法子找人弄死他。我与那个婴儿何其相似啊。我哭，我叫，而我的命运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知我的命被捏在谁的手里？是不是上天有个主宰？他俯视众生，手上抓了一把纸牌，扔掉一张，地上就有一个人死掉？我会是下一个被他扔掉的牌吗？
故事到最后，鸟终于决定放弃自由，承担起他的责任。他不再像地沟里的水耗子那样狼狈逃窜，而是选择做个有尊严的人。当他有了良好意愿后，老天竟然开了眼：怪物婴儿不是脑疝，而只是长了个大瘤子。
这是一场考验吗？鸟打通了这一关。他获得了新生，婴儿也捡回来一条命。
有了良好意愿，老天就会开眼吗？上天那个玩纸牌的主宰真的会在乎人的意愿是否良好吗？如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以最良好的意愿迎接生的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不再做无意义的蠢事。不再做自哀自伤的可怜虫。老天还肯给我这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