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矜持。这些难道比弄个究竟更重要?想想加油站的乞女被人拒绝后神态自若的样子。你不是要锻炼自己吗?那就从现在开始做起吧。我大声问:“刚才你说白袜子惹了麻烦,怎么了?”
“不是袜子的事。”他应付了一句,还是不大想讲话的样子。
“那是什么事?”我又给自己鼓了一把劲儿。
“说来话长。真不是袜子的事。”
“我更好奇了,你就说说嘛,你要是不说我今晚都睡不着觉。我会一直缠着你问下去。”
“一句两句说不清。”
“那就多说几句嘛。”
他还真讲了起来。周二晚上七点多,特蕾莎临时决定加个评估方案,交给他和安吉拉做,要求他们在第二天跟客户的碰头会前做个评估分析,由安吉拉在碰头会上做演示介绍。
“安吉拉?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历史系毕业的博士?”
“是她。
“记得你说她非常擅长写报告和做演示。口才好,风度也好。”
对。他肯定道。碰头会上不需要正式报告,只要做出个草案就行。安吉拉以前做过类似的分析,所以特蕾莎吩咐完,就放心地走了。她走后没多久,安吉拉突然全身瘫软。他帮她打电话找到她男友。安吉拉被男友接走后,他给特蕾莎打电话又发了电邮,想请示一下该怎么办,可一直没联系上她。他只好自己琢磨着干。他以前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做得很不顺。本来安吉拉说两三个小时可以干完的活,他一直折腾到早上六点钟才做完。他把文件发给特蕾莎和安吉拉,回家洗澡、吃饭,然后赶到客户那里。直到九点钟会议开始,都没收到她们的回信。打电话也找不到她们。他只好替代安吉拉做了演示介绍。
“安吉拉怎么了?”
“她从公司直接去了急诊。一直留在医院观察。医生说像食物中毒,又不能完全肯定。周五她来上班时说没事了。还是不确定是什么毛病。”
“你的演示做砸了吧?”
他惊讶地扭头看我,“你怎么知道?”
“直觉。”
他尴尬地笑笑,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那天下午,特蕾莎把他叫到办公室,大发脾气。客户打来电话,抱怨他的分析中有数字错误,演示介绍也不够清晰。继而特蕾莎又数落他日常工作中用词不准,语法错误,还有口音……特蕾莎越说越气,举起文件夹砸了过来。她的目光随着文件夹落到他脚前的地上,然后指着他的鞋和袜子,气急败坏地大叫,看看你,穿着黑皮鞋,怎么可以穿白袜子?你不懂这起码的着装礼仪吗?你到底懂什么?做什么都做不好,我要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我的心一阵阵紧缩,眼泪差点掉下来。不用想就知道他当时有多难过。我最怕这种伤人自尊的羞辱。我愤愤不平道:“她对同事怎么可以这么凶呢。就算你只是她手下的一个小喽喽,起码的尊重也该有啊。太过分了。她是不是更年期呀?记得我跟你说过f大书店那个波斯经理吗?就是这样突然爆发,骂起人来口不择言。“
“应该不是,她还不到四十岁。她这些天也是焦头烂额。刚弄丢了两个大客户。她的离婚律师那边又出了岔子,怕是要失去两个孩子的监护权。”
“她在离婚?孩子不是都判给妈妈吗?”
“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出差,哪有时间管孩子?孩子全靠爸爸和爷爷奶奶照顾。她先生不工作,在孩子学校做义工和棒球教练。她只有周末才有点时间陪孩子。”
“那也不至于吧。至少一人一半的监护权啊。”
“具体怎样就不知道了。”
“她这么凶,泼妇一样,怪不得老公要离婚。谁受得了这样歇斯底里的老婆!”
“你别瞎说。她平时不这样。只是这几天她心情特别糟糕。具体为什么离婚我也不知道。她人挺好的,对我们一直很关照,也给了我们很多有益的指导和建议。她的能力非常强。我跟她学了不少东西。”
“你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竟然一点不恨她?”
“有什么好恨的?的确是我自己做得太差劲。”他用力咬住嘴唇,而后重重地说了一句“该骂!”
我的心一哆嗦,仿佛看到他在黑暗的重压中苦苦挣扎,而自责则像蝙蝠一样在他头顶盘桓不去。这个感觉太压抑了,一时间我想不出该如何安慰他。犹豫片刻,我轻声问:“白袜子是怎么回事?以前你在bj上班时也没穿白袜子配黑皮鞋呀。”
“平时没那么穿。那天早上回去换衣服时稀里糊涂地穿错了,直到下午特蕾莎提起时我才注意到。”
“你是累糊涂了才会出这么多岔子。就算是头脑清醒时,语法出错,有口音,分析出错,这些问题都很常见啊,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特蕾莎自己刚工作时肯定也有过类似的挫折,她怎么就不能体谅新手呢?”
“她能不能体谅别人那是她的事,可我不能指望别人一定会体谅我。”
“ok,她不体谅你,你可以体谅自己么。别跟自己没完没了地较劲了。咱们到底是外国人,你的文笔和口语怎么可能赶得上一个历史系博士生呢?别说你来美国才三年,我都待了五年了,还不是要拿出好多时间学英语。每次颤颤巍巍地拿着论文去给乔治看,都得鼓足力气把脸皮撑厚。”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得想法子提高英语,我的沟通能力和表达能力都太差。”
“这些都需要个过程啊。起步阶段就是困难重重么。总会过去的。等过些年,回头再看现在这些事,肯定会觉得,呵呵,那算什么呀,都是小事一桩,当初真不值得为此烦恼。就是当事者迷。在迷宫里绕啊绕啊。不管别人怎么劝解,也不管自己如何明白道理,总得自己用脚绕上几大圈才能走出来。知易行难。知易行难啊。”
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他听的,不如说是在劝慰我自己。话一说完,我觉得心里堵塞的地方疏通开了许多,人也清爽了不少。
现在一切都明朗了。我这几天的胡思乱想,果然统统都是瞎耽误功夫白费力气。回头去看,那些苦头我吃得太傻太不值。他这周只是因工作受挫而郁闷,跟我的猜疑一点不沾边。
尽管他的冷淡态度并非因我而起也不妨碍他对我的感情,但他到底还是影响到了我呀。而且是很严重的影响。我又没被老板骂,可心情却跟他一样糟,甚至比他更糟。难道这就是弄个搭档盟友的代价?拴在一条绳上的俩蚂蚱,一个掉进冰窟里,另一个就得冻成冰棍?他要是真掉进冰窟连带我冻成冰棍,倒也罢了。可他这次并没有掉进冰窟里,至多只能算是被一阵寒流冻成了一条小冰溜子。而冰溜子散发的那点冷气,竟然把我冻成了冰棍。这事太荒唐了。
以后再碰到这种情况,有什么法子避免成为冰棍呢?剖析一下这周发生的事,这其中牵涉到一系列环节,我该针对哪一步用力呢?逐条想想看:
第一个环节,他受挫后成了冰溜子。
第二个,冰溜子散发出冷气。
第三个,我全盘接收了冷气。
第四个,我胡思乱想,其结果是把冷气放大了无数倍。
第五个,我被冻成了冰棍。
外人(特蕾莎)的情绪和行为不是他或我能控制的。他对她训斥的反应算是在正常范围内。我要是受到那样的辱骂,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碰上这样的事,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心情的,尤其对他这样的职场新手来说。他在受挫后,要继续白天晚上连轴转,同时还要尽力在同事面前掩藏低落的情绪。指望他在这种情况下给我发送春风,太不讲理了。所以,第一和第二个环节是我无能为力的。
第三个环节,我能不能拒收冷气呢?也就是说不受他的影响?这不正是我这几天想到的“要独立起来”的目的么。我已经对此环节采取行动了,也取得了小小成效。看来这个方向是正确的。我应该继续加把劲儿。
第四个环节是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如果一开始我便知道他冷落我的原委,就不会胡乱猜疑。若不胡乱猜疑的话,我便不会有大幅度的情绪波动。要不是我把冷气放大了若干倍,就小冰溜子散发的那点冷气,最多让我打个喷嚏,何至于冻成冰棍?我之所以会胡思乱想,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不够信任他啊。试想一下,如果我对他有足够信任的话,他不给我打电话,我会认为那是因为他忙;要是担心他出事儿了,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他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他若是对我不理不睬的话,我会认为那是因为他太累。这样的话,我又怎么会产生烦恼?都是缺乏信任惹的祸。可这一祸根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不是我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明知它有害,却也还得带着它走下去。只能寄希望于有一天我能建立起对他的信任了。那一天在何时,我又该如何走到那一天,都是未知数。在那之前我们会不会散伙呢?
我一边大踏步快走一边思考。他也紧跟在旁边。在寂静的街道上,只听见我俩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此起彼伏。又走了一会儿,他看看表说,“已经走了四十五分钟,咱们回去吧。”我们转头往回走,他又叨咕了一句:“还是得更努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