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车停在我面前,我拉开车门跳上车。
“你这周还好吧?”他问。
我没有看他。我心里有鬼时没法直视别人。此时倒不是我有见不得人的想法,只不过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堵在心口,让我不能与他对视。我还没等坐稳便慌慌张张开始低头系安全带,同时客气礼貌地回道:“好。你呢?”
“焦头烂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气无力。
他开动车子,我们都不再说话。我有一肚子话要说。一肚子气要撒。而此时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只有收音机里传出聒噪的广播。新闻报的什么,我一句没听进去。接着是一个女声广告。太讨厌了。尖声尖气叽里咕噜说得那么快,诚心让人烦啊。想省广告费,也不能把话讲得快到让人听不明白吧,更不能让人听了后心生反感侔着劲儿偏不买广告推介的产品吧。她是在炫耀她的嘴皮子有多快吗?我特想把这些牢骚发泄出来,更想让他关掉收音机,或干脆自己动手去关掉收音机。可我的嘴和手就是动不了。
直到我想起一句不得不说的话才冲开了凝固的空气:“去买盒避孕套吧。我上次在安全期,以后还是得小心点。”
“咱们年龄都不小了,要个小孩不是挺好吗?”他随口回道。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突然提到我们从未触及的话题,还顺口就来。今天才是我们和好后第二次见面哪。这一周我有多失望多生气多郁闷多沮丧多伤心多崩溃,他全当没发生?我真想冲他嚷嚷: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就你对我这态度,我怎么可能要小孩?但话到嘴边,竟然咽了下去。这可不像我。一时间我也弄不懂是因为我们还没亲密到吵架的地步,还是我比以前少了任性多了包容?也许不是包容,而是忍耐?包容也罢,忍耐也好,反正此时我不想跟他吵架,更不想翻脸。十年前碰上这样的事,我肯定直接发泄出来,要么嚷嚷,要么冷战。结婚后我们总是闹别扭。细究起来,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俩人头对头顶起来,谁也不让步。吵来吵去实在烦死人。那种厌倦感令人窒息。我可不想重回老路。我上他的车不是来跟他吵架的。生小孩?我肯定不干。但我不想让他以为我不干是因为我在为他冷落我而生气,更不想让他以为我对我们的关系没有信心。不过,作为盟友搭档伙伴总该相互尊重吧。我得给他个委婉点的解释。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冰上,战战兢兢谨慎小心。这个感觉让我非常不舒服。
我叹了口气,轻声说:“活着太苦了。我不想生个小孩来这个世界受罪。”
他没再说话。我继续忍耐枯燥的新闻。他怎么不吭声呢?难道他认同了我不要小孩的想法?也认同了我的理由?不会吧。他说过他喜欢有个家、喜欢小孩。他那么固执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还有,他又怎么可能认同我悲观消极的人生态度?我倒希望他来反驳我。你一言我一语就可以打破沉闷的气氛了。可他不说话,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继续忍耐聒噪的广告。
他终于开口了:“哪儿有卖的?”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什么,“我怎么知道?”
“什么样的店卖这东西呢?”他自言自语。
“什么样的店卖这东西呢?”我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又忍耐了一大段新闻和两个广告后,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我一眼看见路口对面的沃尔玛,“那边有家沃尔玛。那儿不是什么都卖吗?应该有吧。”
我们找到避孕用品货架。面对五颜六色的包装,我俩犯了怵。“这些不同颜色的到底有啥区别呀?”我们各拿起两个盒子,对照着看了两眼,他不耐烦地说:“要不这几盒都买回去。反正一天得用五个。几天就是一盒。”
“这也要吹牛皮!”我嗤笑了一声,同时抬头看他。这还是今天见面后我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他。重重的大黑眼圈,眼里血丝密布,嘴唇干得起了皮,下唇正中间有一条带着血印的裂纹,皮肤干涩晦暗,眼角和眉心的皱纹也明显加深了。这一脸的疲惫相跟上周那个活力十足的他判若两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我的心立时软了,“看你的黑眼圈,跟个大熊猫似的。”他咧嘴笑了一下,顺手搂住我的腰,探过头来跟我贴了一下脸。
回到车上,我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又想起他刚才提到要小孩的话。能这么说这么想,看来他对我是认真的,是有长远打算的,而非像我胡乱担心和猜疑的那样。看他的模样,明显是累得不行。我希望他是个热火盆,带给我温暖,可他自己都没了火,哪儿还能散发热量呢?
“能把收音机关了吗?好吵人。”我提议。
“那你得跟我说话,要不然我开着开着就该睡着了。”
“这才几点啊?你不是十二点前不睡觉吗?”
“好几天没怎么睡了。你不知道这周有多忙。从没这么忙过,不只是忙,还乱,还……”他顿住,上牙咬住下嘴唇,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全靠咖啡和茶顶着。想着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觉,下午就没喝。”
我的怨气又散掉了一些,语气轻快了起来,“好吧,我给你来几个脑筋急转弯。你要使劲想,答不出来我可要罚你。”我伸手关掉收音机。总算把嘀里嘟噜烦死人的广告干掉了。
一进家门他便说:“赶快洗澡睡觉。明天早上六点还有个电话会议。”
“你老板有病啊?大周六早上都不让睡觉。”
“她也得早起,连大老板都要早起。我们要跟伦敦和香港的人开会,只有这个时间才能凑全人。”
“我想泡个澡。”
“今天别泡,早点睡。”
“那你先洗,我把东西清理一下。”
我冲完澡走进卧室,看见他坐在床头,被子盖住腰腿,赤裸着上半身靠在垫子上,闭着眼睛,头向右侧耷拉着。我把他腿上的电脑合起来放到地上,掀开被子,把他的腿往下拉,把头在枕头中间摆正,盖好被子。
他嘟囔了一句:“洗完了?”
“睡觉怎么也不好好躺着?”
“等你来。”
“等我干嘛?”
我上床关了灯刚躺好,他翻过身来搂住我。
“别闹。明天还得起早呢。”我推他。
“要先给你吃完安眠药我才能睡。”他搂得更紧。
温热的气息淹没了我,直透肌肤渗入五脏六腑,转瞬间,游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春风微荡,我漫步在甜丝丝的花海里,宁静舒缓。他吻上来,带着苦涩气味,干裂粗糙的嘴唇不似以往那样细腻滑润,却激活了我体内蛰伏的小野兽。它欣喜地睁开眼,抬起头,欢腾跳跃,东奔西撞找寻出口。我情不自禁用力抱紧他。他摸索着掀起我的睡裙,长驱直入。
……
“你这是蛮干。我要先热身。”我继续口头抗议。
“不用。”
“要!”
“不用。”
“要!”
“不用。”
一声声抗议化作滚滚春雷。小野兽在宽阔松软的草地上撒欢儿打滚儿,尽情地欢呼,热烈地迎合。熊熊火焰直窜云霄。我被强劲的风力卷起,升腾、盘旋、升腾、盘旋、升……就在我即将踏入那个美轮美奂的气旋中心时,风力陡然泄掉。我被吊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肆意欢腾的蛟龙硬生生地被狭小的笼子套住,眼巴巴看着近在咫尺的深阔大海,怒吟嘶吼,却无可奈何。
他的头伏在我的肩窝,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家伙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跟个大狗熊似的,压得我连气都快上不来了。我双手揽住狗熊的背,用力侧转身,把他缓缓翻放在床上,拿来纸巾,帮他收拾干净,又把他的胳膊腿摆好,头摆正,给他掖好被子。
我关掉灯,平躺在他旁边,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鬼安眠药?搞得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身上燥热难耐。心里更是烦躁不堪。太气人了。这家伙。太气人了。一点不顾我的感受。自己爽够了就呼呼大睡。竟然还打着旗号说是给我吃安眠药。什么呀,其实就是为了他自己泄欲。分明是把我当成了一头奶牛。牵过来就喝,喝完便丢在一边不管了。不光不管了,还得靠奶牛给他擦干净嘴。怪不得他说他想结婚。我现在可真能理解他了。工作太忙,没时间出去买牛奶。在家里养头奶牛多方便啊。不管奶牛是否愿意,也不用照顾奶牛事前事后的情绪,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在一边不理不睬。我竟然成了他的奶牛!我越想越气,伸出手想打他。可拳头停在空中,不知落在哪儿合适。打醒了咋办?难道不让他睡,吵一架来解气?可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开会。唉,算了。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他工作够紧张的,哪里容得下我任性撒气。这就是他的生活。我想要参与进去,就得接受。不接受能怎样?我可以离开他或者改变他。离开他吗?我郁闷我不满我生气,但怎么说都还没到离开他的地步。他对我是不够体贴不够周到不够上心,可也没什么大错。跟他这样搭伴儿,总比漫漫黑夜里的一个人孤苦伶仃强吧。让他改?他又能改什么呢?他的工作节奏是改不了的,唯一能改的是他的态度。他能改吗?他恐怕根本不觉得他的态度有问题。就算我说服他认识到他的态度有问题,他愿意改吗?即便愿意,能改得好吗?改好了又是什么样呢?不管多忙都会每天给我打个电话来嘘寒问暖?不管多累都能温柔体贴地满足我的欲望?这样的好是可以顺了我的心,可怎么听着不大对劲呢?要是换作我是他,我能保证不管多忙都每天跟他嘘寒问暖吗?不管多累都温柔体贴地满足他的欲望?前者我也许可以做到,后者够戗。讨一次欢心容易,难在时时事事都讨人欢心。我不是总嚷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既然我做不到,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去做呢?唉,两个人在一起就是麻烦。真麻烦,让对方顺心了,自己就会难受。要是自己如意了,对方就会难受。到底怎样才算合情合理的“好”呢?怎样相处才能让双方都顺心如意呢?
他突然蹬了一下腿,踢到我的脚上,接着又闷声哼了两下,呼吸变得粗重。我侧过身去察看,发现他的手压在胸口上。我把他的手挪开,放到身侧。想了想不甘心。我起身跪坐在他身边,抓住他的右手腕,举到他的脸前,展平他的手掌,摇晃着往他的右脸上拍了几下,然后把他的手挪到左侧,又往左脸上拍了几下。还是不过瘾。我揪着他的食指按住他的鼻头。他的右手开始挣扎,同时左手抬起来往鼻子上划拉。我把他的两只手抓住合拢在一起,对我作揖。他没再反抗,乖乖地像个玩偶一样任我摆布,竟然还打起了呼噜。睡得好沉。累成这个样子,怪可怜的。我长期失眠,太知道睡眠的重要性了。严重缺觉时,人心烦意乱,哪有精力和心思顾及其他?这么想来,他的做法也不算过分。谁都需要摘下面具放松自己。这不正是家的用处么。要是在家里还得绷得紧紧的,时刻想着讨好别人,那还让人怎么活啊?他在我面前放松自己而不是刻意讨好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把我当成了自家人?那我应该高兴了?我这又是什么逻辑啊?他是轻松自在了,我呢?都被当成了奶牛还为他辩解?他真的把我当成了自家人?看他今天的言行,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一副老夫对老妻的架势。也难怪。我们俩曾经就是彼此的自家人么。只不过,时隔五年,他干脆利落地找回了那个感觉,而我却还在踟蹰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