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去往贸易区后,经过腐油街前往霉菌巷,他很轻松就能找到艾米。
一个小偷是不可能瞒得过乌托的,乌托在以前受过训练,他能在丛林里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找到一只做了标记的鸟。
艾米不是鸟,只是一只老鼠。
卡伦在路上也显得无所谓,那些钱不算什么,而且,她也不担心那只老鼠能造成什么威胁。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艾米常住,也是绝大多数底层人居住的地方。
那里很难说有秩序,伦斯特没有设立警察在那里,法律的威慑也没有覆盖霉菌巷等诸多区域,死亡是比出生还常见的一件事,但总会有那么多跌落底层的人来到这里生存。
通过一些简单的分析,脚印的追踪,还有很明显的血迹和骚乱的痕迹,乌托判断出了这里发生了一场暴动,而他找到了暴动的源头。
毫无疑问,就是艾米。
一件伦斯特每天都会发生的故事发生在艾米身上,平平无奇,不止伦斯特,王都、风车王国、乃至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子。
她失魂落魄地背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面色青莹,像是涂上一层厚厚的荧光粉,像是玉一般的温莹色泽。
但是艾米脚步仓促,双眼无声,乌托觉得她甚至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了,她就像是处在另一个相位。
但没人在乎,这样的人满街都是,但凡有点事情要忙都不会在意的。
艾米以前也不在意。
而现在,她是其中一员。
乌托走上去,刚想提醒她前面有石头,但是晚了,艾米已经被绊倒了。
“这是……怎么了?”乌托走上去问道。
不过他是明知故问。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卡伦则扫了一眼这个女孩,她背上那具尸体,已经是晶肺病晚期了,看起来像是很老旧的技术。
青晶矿矿场主拿人种矿,非常落后,甚至可以说是‘古老’的手段,现在这种落后的技术也只有伦斯特这种边缘城市才会有了。
不,就连伦斯特都已经被淘汰了,这是早已不知多少年前的办法,现在都是坩埚提纯了。
至于以前的矿种人?那是时代的悲哀,现在不会有这种事了。
乌托轻轻挪开艾米背上的尸体。
艾米只感觉身上陡然一轻。
她猛然一惊!
妹妹?我的妹妹呢?艾妮呢?
是被眼前这个人抢走了!
她冲上去,宛如一头发狂的小兽,想要撕咬乌托的臂膀,通红的面部证明艾米咬得是多么用力。
不过怎么可能碰得到一位骑士。
乌托轻松把她提了起来,然后一耳光。
疼痛和眩晕让艾米清醒了过来。
在此刻,清醒……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她清楚地看见早已皮肤发白的妹妹。
她看见了乌托,她应该恐惧的。
眼前的男人,她偷了他的钱,被对方抓到了,一定没有好下场,她看见过很多小偷被吊死在广场上。
但艾米没有恐惧,她只是失去了力气,趴在妹妹身旁,想要哭泣,眼泪却流不出来。
但如今艾妮已经前往了天国,她为什么会流泪?
这是为什么?
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抽泣着。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不会上天国也不会下地狱。
没有天国,没有地狱,只有像是地狱一般的世间,神明不会回应这个世界,她只能靠自己自救。
这件事,她已经在千百遍的痛苦中尝试过了,如果祷告有用的话,爸爸在的时候,被殴打的时候,那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没有神,也没有奇迹。
她不再动了,不再哭了,也不会有未来了。
“喝点东西?”
熟悉的声音,是乌托。
艾米茫然地望向模糊的人影。
“先生……请处死我吧,你的钱已经被抢走了,我不能还给你了。”艾米低下头,如此说道。
她大概也只会有这个结局了,偷窃一位有钱人是重罪,比偷穷人的罪重得多。
乌托叹了口气。
“节哀。”这个男人这样说道。
艾米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在来的路上就能推测得差不多,毕竟他是追着暴乱和血迹上来的。
卡伦在一旁打了个哈欠,她能够理解乌托,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连小偷都能原谅,还会说节哀。
他是一个想要拯救世界的人,即使这件事毫不关己他也会上前帮忙,面对无能为力的事也会叹息。
正是这样,卡伦才会坚定地待在他身边。
“好了,清醒点,伦斯特每天的死人很多,焦油河的收尸人每天都能捞出上百具尸体,还有更多尸体沉入河底。”卡伦随口说道:“总得接受现实。”
“还有,如果你不偷我们的东西的话,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偷了我们的东西,看你的伤口,还杀了人吧?所以,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
诚如她所说,伦斯特每天都会发生这种事,这是一件平常、平淡、平平无奇的事。
艾米头埋得更低了,她双眼无神,灵魂不知飘向何方。
是啊,自作自受。
“卡伦。”乌托皱眉:“别这样。”
卡伦收声。
没必要和乌托争论这个,他是个好人,和艾米这种犯罪分子不一样。
乌托高尚,善良,具备美德,所以卡伦欣赏他,愿意作为工匠为他效力,卡伦相信乌托可以拯救世界。
而眼前的艾米是只老鼠,偷窃杀人无恶不作,这样的人,招来这些后果也是当然的,她们不值得可怜。
乌托看着卡伦的样子,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说道:“孩子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只会是大人。”
“我杀了人。”艾米清醒了过来,跪在乌托面前:“我偷了先生您的东西,我杀了人。”艾米说道:“请处死我吧。”
卡伦拉了拉乌托,她不想再在老鼠身上浪费时间,于是催促道:“看起来我们需要先去找钱了,那些金属锭在这地方很显眼,也不好出手,应该可以轻松拿回来。”
但乌托摇了摇头。
他神色凝重、眉头紧蹙,像是两把交错的剑锋,又像是一座山压在上面皱成一道道沟壑,卡伦从未见过乌托这样的神情,即使看见变异人的生存环境时他也没这样严肃过。
乌托从来都是乱来的,而且乐观的。
但现在的乌托却不太一样,他严肃地看着卡伦,仿佛熊熊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就像是染红的天空,灼热的目光让卡伦感觉像是被蒸汽灼伤。
这种态度甚至让卡伦也禁不住认真起来。
他先把跪着的艾米抱了起来,抚摸她的后背,对她说道:“先去你家吧。”
艾米很轻,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而且她此刻也没有心气去反对。
“我不会处死你的。”乌托对她说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罪,孩子是不会有罪的……”
“先生……东西是我偷的,我还杀了好几个人,如果这算不上是罪犯,还有什么能算是罪犯呢?”艾米问道,语气轻轻的。
乌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抱着艾米,回到了艾米原本的窝棚。
窝棚有两张铺在地上的床,或者说……两个稍微能保暖的垃圾堆。
只是出现在了这里,原本呆愣愣的艾米,突然眼泪就涌了出来。
看着那两张床,她再度拥有了感情。
她终于哭出来了。
哭声嘹亮,她抱着乌托,声音发抖,身体也在发抖,身上的血和眼泪一起擦在乌托的身上。
乌托抱着她,轻轻抚摸这个小女孩的头,聆听着她不知所措的哭声,她看起来才十几岁啊,哭本来就是天赋她的权力。
人类进化出来,哭泣就是孩子的特权,每一次哭泣都会让成人保护她们。
但在今天之前,伦斯特这座城市连小孩哭泣的权力都剥夺了。
“对……对不起,先生,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呜呜,呜哇啊!”
艾米想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但乌托没有回应,只是抱着她而已,就像是千百年前,每一个将啼哭的幼儿抱在怀里的大人一样。
乌托知道,这不是她的错。
如果一个人伤害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而且这种伤害引起了被害人的死亡,我们就把这叫做杀人。
如果杀人者事先知道这种伤害会送人的命,那么我们就把他的行动叫做谋杀。
毫无疑问,从这个角度看,艾米是个谋杀者。
但是……
是谁把她置于这样一种境地呢?
是谁在背后注定他们不可避免地遭到过早的非自然的死亡呢?是谁让所有和艾米一样的人,遭到被刀剑或枪弹所杀死一样的横死呢?
是谁剥夺了成千上万人的必需的生活条件,把他们置于不能生存的境地?
这是另一种谋杀,和个人所进行的谋杀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一种隐蔽的阴险的谋杀,没有人能够防御它,它看起来不像是谋杀,因为谁也看不到谋杀者,因为谋杀者是所有的人,同时又谁也不是,因为看起来被杀的人似乎是自然地死去的,因为这与其说是犯罪,不如说是巧合。
但这仍然是谋杀。
杀人犯,做了一场名为社会谋杀的罪行,这些惨遭横死的不幸者们,完全是因为社会混乱以及热衷于保持这种混乱状况的‘大人物’们的意愿。
只要亲眼看看,有时候甚至有人去怀疑,这种可怕的痛苦的死亡对这些孩子来说是否不是一件好事呢?
因为这种死亡使他们摆脱了充满贫穷和苦难的、痛苦多而欢乐少的、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但乌托不会有这样的怀疑。
他清楚的明白,真正的杀人犯,不是艾米。
他知道犯罪者是谁。
他会出现在犯罪者的家门口的。
等到艾米哭声渐缓,因为一夜的疲劳和伤痛,她已经睡了过去。
卡伦看着乌托。
她看见了这位骑士的眼神,从中读到了对方将要行动的意愿。
于是她主动问道:“所以呢?之后我们要做什么?”
乌托如此说道:“骑士以及依附其的政治权力机关,君主以及整个政治体系做了这一切。”
“遭罪的不只是变种人。”
听见这话,卡伦意识到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未到。”
乌托挠了挠头:“那什么时候时机才到?”
卡伦噎住了。
什么时候时机才到呢?
乌托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先买点吃的和喝的吧,别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修好骑士机关。”
卡伦放松了下来,她长舒一口气,艾米的事情没让她有什么心理波动,但乌托这句话可是给她吓得够呛,她冷汗都出来了。
平民们只在传道故事里听说过骑士机关的伟力,但作为工匠,她可是维护过这些齿轮之神的‘神威’的。
在没有骑士机关的情况下挑战另一位骑士是不明智的,或者直白点说,是在找死。
还是得先找到修复乌托的那台骑士的零件和工具才行。
还好,自己的这位骑士大人就算有些乱来,但还是有理智的。
而乌托,他看了一眼哭的精疲力尽,熟睡了过去的艾米,说道:“你照顾一下他,我看看情况。”
“什么东西的情况?”卡伦问道。
乌托说道:“我们早上在报纸上看的东西,刚烈骑士要征收码头的事情,他不可能亲自出手做这些,肯定是有些手下的。”
“我去看看整个码头区的情况,以及建筑分布,到时候用得上,还有就是,预定的要和这里的地头蛇交涉,也该提上日程了。”
“好,但我要照顾她?”卡伦指了指艾米,神情稍微有些微妙。
她更擅长照顾金属制造出来的东西,面前这么一坨有机物还真是让她有些束手无策。
“学嘛,人类有本能的,你这样的年轻姑娘一上手就会了。”乌托拍了拍卡伦的肩膀,然后便迅速离开了这里。
至于卡伦,她看了一眼艾米。
嗯,先买点水和面包吧。
其他的事情交给乌托就好。
而乌托转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表情就阴沉了下来,因为周围……发生过很多和艾米一样的事情。
而杀人犯还在声色犬马。
别急……
他马上就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