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绘有些迷茫，但他已经看出对方是视障人士。
“呃……我不是。”林绘抢上前去，扶住微微颤抖的男子，引着男子向刚才的石头而去。
拉布拉多很是警觉，竖起耳朵，将自己夹在林绘与主人之间，与林绘一起将主人引回石头旁坐下。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叹道：“抱歉，认错人了。”
“没关系，天快黑了，您来这里做什么呢？”林绘也坐回到画架前，继续收拾。
男子虽然目不视物，却还是面对着风荷池而坐，仿佛可以看到金灿灿的湖水。而金灿灿的湖水也映在他光亮的墨镜上。
“我今天早晨就来啦，在这附近待一天了。”
林绘想是自己画得太入迷，没有注意到：“天快黑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再等一会。”
“等？要等谁？”
“等我的一个朋友。”
林绘越听越迷糊：“您早晨就来了，朋友却一直没来吗？”
“嗯。”男子点点头，他的墨镜很大，能将他的神色全部遮掩，“不过没关系，我明天也会来等，后天也是。”
太阳已重重地坠向西山，唯远方看不到尽头的天边散着几道霞光。湖面暗沉下来，不再闪着金光，而是像古代的铜镜。
“您等了多久呢？”林绘知道男子所说并非寻常的“等待”。
“今年是第十年了。”这个长久的跨度轻飘飘地从男子口中飘出。
林绘非常吃惊，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痴痴等待的故事。他不想男子再这么苦等下去，便想开导几句。
“世事无常，如果是没有结果的等待，不如……”
“他会来的，我们有约定。”
“那他一直没来，您没有去找他吗？”林绘抛出另一个疑问。
“我们约定好了在这里见面，如果我去找他，他才来，就不是赴约而来了。”男子这话似乎是在钻牛角尖，但是又不无道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被黑夜收入囊中，池水像一条黑练，铺在莲叶下。明月初升，晚风吹拂着清荷，一幅荷塘月色映入眼帘。可这本应清雅秀丽的景致，却因男子那久久未等到的约定而略显寂寥。
虽然时值初夏，可晚风还是夹杂着凉意，吹得林绘褪下了被卷起的袖口。
若是这约定再无下文，或许这男子要日日、月月、年年在此孤对凉风，等待那可能性不大的赴约。林绘决定帮助男子走出这个桎梏。
林绘问道：“我能知道二位的约定吗？”
男子微微颔首，他的举动始终优雅：“那是我失明前的最后一个约定，他约我高考后来这里一起游玩。”
林绘接道：“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把想说的都说给我听。”
男子有一刹的震惊，随后缓缓道：“多谢……我来此十年，第一次遇到想听我说话的人。憋了这么多年，也想一吐为快。”
男子摸了摸拉布拉多的头，似乎是在想从何说起。而后，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从小就是一个不被认真对待的人，所有的约定，在别人看来，都是可以随意撕毁的一纸空文。”
“小学时，我有一本特别想要的绘本。妈妈说，如果我能考上全班第一就买给我。那段日子我现在想起来都记忆犹新，小学的考试不难，数学和英语要考满分比较容易，只有语文有些悬念。我便拿着作文书，一字一句把上面的好词佳句都背下来。虽然很累，但是想着那绘本，累也是开心的。”
“最后，我数学和英语都考了满分，语文也考了99分，得到了全班第一名。但是当我拿着成绩单交给妈妈时，她却说好好学习是学生的职责，不应该为了其他目的而学习。买绘本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我没有因为这个约定被毁就自暴自弃，依旧努力学习。但此后，我开始对所有约定抱有怀疑的态度。”
“中学的时候，各小组轮流值日打扫卫生。旁边小组的同学找到我，说今天是他们组值日，但是他今天有事，想和我交换一下。正巧，下次我值日的那天，远道而来、非常疼爱我的外公外婆要坐火车回乡，我准时放学，还能赶上送一送他们。于是我欣然应允。”
“等到那天放学，我刚收拾好书包，发现那个同学的桌椅已经空了——他走得很快。我不能丢下我的组员们自己离开，所以我也就没有见上外公外婆的最后一面。”
“我不明白，如果不能遵守约定，为什么还要把约定郑重其事地抛出来呢？是不是人们对于约定都只是走个形式，只有我看得太重了呢？慢慢地，我也开始不相信约定。”
“没有了约定的束缚，生活倒真的更加自在了。我不再相信妈妈所许诺的如果考上名牌大学，就满足我的愿望；也不再相信同学所说的我帮他讲题，他请我吃饭。我只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只与自己做约定。”
“生活就是喜欢玩弄人，在你完全不相信一件事时，它会让你重燃希望。高三放学比较晚，天已经黑透了，那时候是冬天，黑得比现在早。寒风不讲道理地袭来，我闷着头顶着风走，却不曾想这么冷的天还有人在路边劫钱。”
“我看见前方路灯下蹲着两个人，便有些猜到了那两人的来意，我决定绕道而行。当我转过身去，一个人影已经守住了街角——我被堵住了。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我也有些害怕，用背紧紧抵着身后的墙。三人像猎豹逼近猎物一般，朝我走来。”
“我已经记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无非一些‘快点拿钱’‘不许告诉家长和老师’之类的话。我身上没有多少钱，就算有，也被他们的架势吓住了。我只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微微颤抖着，却又不敢让他们瞧出来我的害怕。”
“我多么希望此时能有个人刚好路过这条小路，成为我的救命稻草。上天或许真的听到了我的心声，他恰好骑车从这条小路经过，看到我被围堵，他停好自行车走了过来。”
“见有人来，我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再次陷入不安，我不知道他是否跟这些人一伙儿，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出手相救。当我看到那几个人告诉他别管闲事，但他依然狠狠推开那几个人，让我快窒息的我呼吸到寒冷的空气时，我激动得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脖颈——有人来救我了。”
“那几个人见状一齐上前，和他扭打起来。我不会打架，只能扔下书包，尽力拽着那几人的外套，妄图帮他一帮。他身手很好，分别给了三个人几拳。三人见讨不到好处，骂骂咧咧了几句，便走开了。”
“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白气随着呼吸的节奏从他口中呼出。他的眉梢渗出鲜血，是刚才缠斗中伤到的。一片晶莹的六边形雪花飘到了他的眉梢，被染成了血花，我才注意到，天空已飘起了大雪。”
“路灯微弱的光下，他如刀刻一般的剑眉星目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雪越下越大，我替他掸去发上和肩上的雪花，扶他起来。我还未开口，他却先问我有没有伤到。被拯救时的庆幸，被拯救后的感激，被关怀后的动容，这些感觉混合在一起，暖得让我忘记了那时正值寒冬。”
“我带着他去了附近的药店，买了创可贴和药膏。我们坐在药店门口的台阶上，我用棉签蘸着碘酒往他的眉梢上抹，他那双点漆一般的双目就一直对我笑着。”
“他说他在学校的光荣榜看到过我，我也认出了他是我同年级隔壁班的学生，因为他的姓很稀有，我还特地查过，才知道那个字念‘郇’。他推着自行车陪我走着，又黑又冷的冬夜，应该是无人愿意逗留的，但我却有点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
“分别之际，他说明天也要送我回家，因为最近路上劫钱的坏人很多。这又是一个‘约定’，我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但是等到转天放学时，他在校门口扶着自行车一个劲地朝我挥手，像是忠诚等待主人的小狗。他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在我看来比夜晚的路灯亮得多。”
“从小被毁约而挖空的内心，似乎在那一刻又被重新填满了。坚持一天容易，坚持每一天难。他真的每天放学都等我，陪我回家。一路上，他和我聊学习、聊生活、聊梦想。渐渐地，也打开了我的话匣子，我的压力、烦恼，终于也有了倾诉的机会。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像冬日里不会落山的太阳，驱散了我的所有阴霾。”
“他说高一高二时没有认真学习，想在高三恶补一下，希望能和我考同一所大学。我便为他拟定了详细的复习计划。上课时，我会记两份笔记，拿出一份给他，并且把他易错的地方都标出来。每次模拟考试后，由于这里离学校很近，我们都会来这里，我会把他所有的错题都讲明白。我们就坐在这块石头上。”
“所以当时我其实是学两人份的习，但是也奇怪，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累。他的成绩突飞猛进，真的快要追上了我，已经成为年级第二名了。距离高考只剩几天了，意外却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