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月当真是一点儿也不记得这些事了。
她只记得她离开秋家也并不光彩。
她在书院里整天无所事事,最后还打破了秋先生最喜欢的一个瓷瓶,那瓷瓶好巧不巧的摔下来,又蹭断了秋先生一把古琴的琴弦。
祸不单行,先生对她忍无可忍,托人送了书信,让她父亲把她速速接回去。
她父亲当时连日赶来了秋家,怕得罪了秋先生,又是赔罪送礼,又是让她罚跪认错。
最后灰溜溜的被拎回了家,请了嬷嬷在家里教她规矩。
当时的情形,别说去千里迢迢的北朔,就是出一次相府的门,都要给她爹提前三天报备。
再加上当时秋家还在北边,平日里也没什么有趣的地儿。中京却不一样,繁华地段,万金之地,要什么没有。
荆月渐渐得也就忘了过去的一些事儿了,专心在中京城里鬼混。
“我还真忘了这事儿……”荆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她在书院三年,离开时也才八岁。
何况她记得,是林珺先离开书院。她当时约莫是没了玩儿伴,太过无聊,紧接着就犯了错,在书院里罚跪呢,哪儿有机会去林珺家过生辰。
“无妨。”
院子里已近深夜,越发有了凉意,林珺身边伺候的孔嬷嬷出来唤他们。
嬷嬷见了她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提醒道。
“公子,院子里凉了,屋子里生了炉子,您和荆小姐要进屋吗?”
荆月可不好深夜,一个人也不带就往林珺的屋子久留。
传出去,她父亲还得“家法”伺候她。
她起身告别。
“耽误你了,今日说了许多话,我就不进去坐了,天也晚了,我明日再来拜访。就先回去了。”
不知为何,将小时候那个圆脸端方的少年和如今凉如寒潭的林珺联系起来,荆月就亲近了不少,说话也轻松活泼了不少。
她可没忘记自己一直是被“困在”西川。
她道:“我的承诺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你可得记得你的承诺,早日送我回中京才好喔!”
荆月就是这样一个无赖的人,她的话逗笑了林珺。
是实实在在的笑出了声,老嬷嬷都有些吃惊,不动声色的站在一旁,没再出声。
“我会的。”林珺起身送她,让下人给她递了一盏灯,叮嘱道。
“路上小心,可要差人送你一程?”
“不必,也不远,几步路罢了!”荆月接过了灯,撩袍准备下台阶。
她想了想,又回头,林珺还在原地目送着她,见她回头,下意识给她点了点头。
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和月色打出的斜影,荆月想从林珺身上看出当年河对岸那小少年的身影。
她心有些热,脱口而出道:“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有机会我一定去北朔给你贺寿,相信我,我走了!”
林珺没说话,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快回。
荆月觉得有些失落,但点了点头也下惊雀台去了。
未曾听到林珺沉吟道:“我相信。”
不过荆月没听到,林珺的老嬷嬷却听得真切。
她陪着公子从小长到大,是先夫人,林珺母亲的陪嫁嬷嬷,从前跟在先夫人身边,先夫人去了,她便一直跟着林珺。
她自然记得公子幼时为了等一个随口承诺的玩儿伴,等了一夜还在院子里大哭的事儿。
未曾想如今时隔多年,还能活着亲眼见这“承诺之人”。
她知道公子是重情重义的人,不忍心公子再受伤,好意提醒道。
“公子……”
林珺垂眸看着她。
孔嬷嬷硬着头皮道:“这荆小姐像个半大的孩子,纵然活泼娇俏,是个真性情,但恐怕也是贵人多忘事,随口承诺的事儿不下万千……公子,您……”
孔嬷嬷是怕他伤心。
毕竟他们虽身在北朔边地,但荆家的小姐如何,还是听说过一二的。
林珺却摆了摆手,让孔嬷嬷收拾了茶案,转身进屋去了。
“无妨,我已经习惯了。”
孔嬷嬷看着林珺消瘦的背影,一时心疼。
曾几何时,公子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小时候也会撒娇生气,肆意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不知何时,公子就拖着自己这样一副瘦弱的身体,独自离开霍家,沉默寡言不喜行色。
她想起公子十二岁时,在秋家书院读书。
夫人身子虽不好,但还在世,常常带着她去书院看公子,将公子养得胖胖的,圆圆的一张脸,一笑一哭都惹人疼爱。
公子当时稚气未脱,又被夫人养得那样善良,什么人都会相信。
在书院里结识的朋友随口一句承诺,公子也会让夫人提前准备好满满的一桌吃食,满心欢喜的等着客人光临。
夫人呢,明知小孩子的话不做数的,也依然满足公子的期待。
公子在院子里大哭闹着说朋友失约时,夫人也跟着哭,说是怪自己,自己想得不周到,应该提前给公子的朋友下帖邀请,恐怕别人记错了时间,不停的自责。
只因为夫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对公子也无有不应。甚至还觉得补偿公子太少,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公子。
甚至知道大人背着她养了外室,还有了儿子,夫人也没有过多追责,还主动提出,只要将来自己去了,大人和新夫人好好待公子,夫人就愿意迎那外室进门。
但天之报施善人,从来荒唐无礼。
就是这样一个善良温婉的女人,她教出来天真无辜的稚子,在她死后也并未受到应有的善待。
夫人死在了公子生辰不久之后,公子没等来好友、父亲凉薄忽视、紧接着还失去了母亲。
指望过门的夫人对公子厚待些。
偏偏过门的新夫人又佛面蛇心,只念着帮自己的儿子继承霍家的爵位,哪儿会真心待这先夫人留下的“嫡长子”好。
大人也是,只念新人好,不记旧人情。公子受了委屈,他也觉得是公子多心。早就不记得当初在先夫人榻前流泪做的承诺。
公子一人在霍家艰难生存,但尚且还能忍耐。
只等将来成年,有了自己一番建树,总会好起来了。
但新夫人实在太害怕这样一个没有血缘的儿子拔得头筹,甚至不惜不顾名声的向公子投慢性毒。
慢毒不会要了公子的命,但发现的时候,已经毁了公子的身体。公子一生不能受寒练武,身子孱弱。
想要人为自己做个主,但又无从找出证据证明。
即使找了证据,也被大人那个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人搪塞了过去。
大人一心一意只知道维护自己的新夫人,却不知心疼公子一分一毫。
时间久了,公子甚至连霍这个姓也弃了。
父子二人也彻底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