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冬。
北风卷云,红瓦淡墙,四处皆是清绝的梅雪。江尔容站在宫前,抚去手心的容酥,抬眸。远处新漆了红的宫墙比往日看着精神不少,却仍是层层叠叠,拦住望向更远处的路。她从北阳嫁到南平已有三年,三年筹谋潜伏,一朝拼死传密,她已尽了一名不受宠的和亲公主应尽的使命。“人还没回来吗?”江尔容望着远处的朱甍碧瓦轻声道。小桑从江尔容身后走近,轻轻盖上一件妃色大袄,“想是大雪封路,派去的死士被拦在了山上也是有的。”按计划,最迟那死士前日半夜便该回来,便是大雪封山也该回只要她愿意为了北阳嫁到南平,委身做那南平老皇帝名分上的淑妃,为北阳窃取布兵图,便封她做春慈公主,将她的母亲敬嫔送去行宫,丰衣足食地过完后半生。“敬嫔侍奉孤虽用心,却是低微的医女出身,又成了哑女,再承宠已是不可能,一个无宠无权的妃子,留在这宫中过几年不是死便是疯,不如送去行宫,那儿一到春夏花团锦簇,后半辈子也算好过。”江尔容接过小桑递来的黑漆底描金檀木盒,里面已装了一封卷起来的信,她又摘下头上的玉镶红宝石簪子,轻轻地放进了盒子里。她缓缓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此一去,惟愿母亲在行宫长乐安康。为国而死,不丢人。她睁开眼,扣上盒子,“咔哒”一响,抬眸时已是满目坚定。“小桑,务必将盒子送去北阳南郊行宫。”江尔容把盒子递回到小桑手上,随即撑起伞转身往承明殿去。她今日穿了一身赤色百褶长裙,出嫁前她最爱红色,嫁来北平后为避免招摇,便从没穿过红色。今日赴死,该穿件好看的。小桑抽泣着看向远去江尔容的身影,哭得大声。她的这位公主,是她见过最温柔坚强之人,她唯一的软肋,便是远在千里之外北阳国的母亲敬嫔。江尔容所住的慈云宫离老皇帝的承明殿是六宫中最远的,她走了许久,比从前三年都久。雪越发的大,她已快看不清前路,转角走来了人都没瞧见。“淑妃娘娘是往承明殿去?”来人是老皇帝身边的李总管,李总管已有四五十岁,脸上仍挂着多年来从未变过的笑意,只是他身后跟了一队士兵,那笑意便显得比往日更阴冷。江尔容浅浅一笑:“李总管料事如神。”“真是赶巧,”李总管的笑意更甚,“陛下正派了老奴传淑妃娘娘过去。”江尔容勾了勾唇角,越过李总管,径直往前走去。李总管见惯了场面,也不恼,只跟在江尔容身后,不疾不缓道:“陛下道,您是北阳国的公主,替北阳做事,代表北阳国,若将您五花大绑,便是打北阳的脸,叫老奴定要以礼相待。?()??♀?♀??()?()”他又话锋一转:“可若是您不从,北阳国的脸倒也打得。()?()”
江尔容转头看向李总管,粲然一笑道,“总管真是言重,本宫这不是正往陛下那儿去吗?()?()”
李总管吃瘪,面色一凝,不再作答。-承明殿外的雪为这殿宇添了更多高不可攀之意,此处高大巍峨,柱子有如通天一般,其金碧辉煌更是她的慈云宫所不能比。李总管又挂上他的皮笑肉不笑:“娘娘,陛下已在殿内等您了。()?()”
江尔容神色平静地踏着台阶,李总管如阴蛇般跟在她身后。而就在踏入大殿的前一刻,江尔容混着睫上几层酥,看见了道让她记忆深刻的背影。——殿门口似乎跪了个人,那人披着一身白色大氅,与地上的白雪仿若融为了一体,像是在这里已跪了有些时候了。穿着厚重,却依然不能挡住单薄的身形。不知是何人在此,是犯了什么错么?“殿下,这雪越发大了,您何苦在此受罪呢?陛下已经说了,只要你回去,便当此事没发生过。”路过那人时,那攀炎附势的李总管一改方才虚伪的笑,弯下身子苦口婆心地冲那个背影开口。殿下?江尔容走近。那人皮肤生得极白,甚至隐隐透出病态,一双向上微挑的明眸凤眼,虽跪着,眼神却很是坚定,只在抬头看见江尔容的时候,眼神稍微闪了闪,似有什么透了出来。“二殿下?”江尔容惊讶地看着他,缓缓弯下身,“你怎么跪在这儿了?”蒋天玉看了一眼李总管,又低下头,一言不发。江尔容知道他身子骨不好,这大雪裹身的,着了凉如何了得。她有些心疼,到底是这宫中予了她唯一盼头的人。“无论什么原因,既然陛下说了,你便快些回宫去,一会儿冻着了就不好了,”蒋天玉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上便沾了碎雪,他微微抿着唇,迟迟不语。李总管冷不丁开口催促道:“淑妃娘娘还是顾好自个儿吧,陛下已在殿内侯着了,若叫陛下等急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娘娘的族人。”江尔容见状只得起身,临走时又回头望了蒋天玉一眼,见他仍是不做声,便叹了口气,转头往前走去。“江尔容,你当真想好了吗?”谁知她刚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了声音。他将她的名字叫得认真,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微微颤抖着,在风雪里显得坚定又破碎。“此一去,是必死无疑。”江尔容怔住,她未曾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轻声道:“便是死路,可若面前是你所在意之人,二殿下,你会不会去?”身后变得安静。江尔容心中感慨,这宫里消息传得真快,连皇子们都知道她通敌一事了。想是那二皇子跪着时瞧见她,想起往日在御花园里几面之缘,出言提醒她两句,然她一将死之人,若牵连到他就当真罪过了。“多谢二殿下关心,
天寒地冻,
再如何天大的事也不该伤着您的身子,
快些回去吧。”说罢江尔容便加快步子往殿内去。
“我会。”身后是更大的声音,与方才的默成了对比。
“淑妃娘娘且去吧。”他像是做了什么很大的决定。江尔容一愣,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蒋天玉此言别有深意,没等细想,便抵不住李总管再次催促往前去了。她迈进承明殿,这里四处皆是金碧辉煌,连顶上都雕着金龙,仿佛随时便要飞腾而下将她啃噬个片甲不留,大殿空旷宽广,地砖泛着墨青色的光,那龙椅更是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李总管躬身行礼,“陛下,人带到了。”龙椅之上,老皇帝蒋衡咳嗽了两声,道:“淑妃,孤待你不薄。”江尔容在心里冷笑一声,三年得出口。“任凭陛下处置。”江尔容微微弯了弯腰,脊背却挺得板直。蒋衡突然“呵”了一声:“你以为你一死了之,你的母妃——北阳敬嫔便能活下来了吗?”江尔容本已做好就死的准备,倏然听到此话,她猛的抬头,“陛下要做什么?”“孤不会做什么,亦做不了什么,不过是想寻你的母妃作把柄,却发现这把柄已经没了。”蒋衡说,“孤派人去打听了方知,你母妃敬嫔早在三年前便死在了北阳郊外行宫里。”僵住。江尔容如遭雷劈,僵在原地。又听见老皇帝不怀好意地笑:“原来是有人提前算计了一步,怕潜伏于我南平的春慈公主一朝身份败露,被人抓住把柄出卖北阳,便先除了这个隐患,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南平打听,不过你怕是没这个时间了。”“淑妃啊,你虽聪明,窃取了我南平的布兵图,可你如何算得过一国之君?孤早知你的心思,是特意留了线索引你上钩的。”老皇帝没必要说谎,莫非父皇……都是骗她的?江尔容险些站不住脚。蒋衡咳嗽两声:“时辰不早了,李经德。”下了判决。李总管应了一声,端出一杯毒酒。那一杯金色的,乘着无色液体的杯子就被送到了江尔容眼前。江尔容看着面前的毒酒,自嘲地笑了起的没错,她如何算得过一国之君?终是她太傻,终是她太天真。若不是她相信了父皇的话前来和亲,母亲也不会死。都怨她。江尔容拿起毒酒,仰头一口饮尽。不带一丝犹豫。老皇帝见状,慢慢走下龙椅,行至江尔容面前,缓缓道:“不过淑妃倒是有另一番本事,若不是天玉那孩子今日来求情,孤竟是没看出来。”江尔容只觉腹内翻江倒海,如刀割般痛,她痛苦地躺倒在地上,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殿下!万万不可呀!”似乎是殿门口传来的声音。江尔容已经痛得快要失去意识,双眼闭上前的最后一刻,仿佛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冲进承明殿。殿外的大雪仍飘着,北风穿过大殿的辉煌。万物归于寂静。—江尔容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醒来。她是被颠簸晃醒的,睁开眼却瞧见自己正倚靠在马车里,入眼处皆是金色的雕花与云纹帘布,而她身上穿的,竟是大红色的喜服。“殿下您醒啦,前边就是南平国了,您真是醒的赶巧!”小桑似乎是听见了动静,拉开了帘子道。江尔容揉了揉眼,觉着是梦:“小桑?”小桑对着她歪头。江尔容便又掐了把自己的胳膊。大惊,她这竟是回到了和亲前?她……重生了?没等她深思,小桑又道:”听闻那南平二皇子好些日子前便在城郊的一处驿站住着,只等公主您入境,便要亲自来接您呢!”江尔容正消化着自己重生了的这个事实,闻及此话,她理了理自己前世的记忆,垂头看着自己的鞋面迟疑着道:“……我同二皇子素不相识,他为何来接我?”只见小桑疑惑地“啊”了一声:“那是您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