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可也顾不了那么多,挤进人群中倾听着。
七月初一下午,成都全城商业开始罢市。消息传到朱举人耳里,他哪里坐得住,吃罢午饭,急忙上街。大多店铺没开门,冷清清的。门外街上,几个伙计操着手,神秘地望来望去;有的店铺只开小门,伙计伸出头来,东张西望。也有的还开着,不想关的样子,马上就有几个人站在店外,看来是同志会的。一个胖墩墩的指着店内,问:“呃,你们看到同志会的传单没有?咋个还不关门?”店内伙计唯唯诺诺:“马上关,马上关。”两个伙计各端铺板出来,忙着插在门栏上。那些关了门没事的伙计,三五成群站在街心,比手划脚议论,时而一声高,时而一声低。这时,一个老妈捆着围腰,端个青花瓷碗,从一巷道走出,跨过街道,直达斜对面油辣铺。看罢,她挨近门板,从门缝往里看,黑糊糊的。她再用拳头敲一阵。“大妈,莫敲了。今天罢市了。”朱举人说道。老妈转过头:“啥子罢市?”一个和朱举人年纪差不多的伙计答:“关门不做生意了。”“不做生意了?你们不赚银子了?我们不吃饭了?怪了!”老妈看看伙计,退回街心,“老子的锅都烧红了,等豆瓣酱煮鱼哩。”“莫法。”伙计双手一摊,一脸怪笑。老妈不满地说:“你们关门不做生意,赌哪个的气?”伙计右手朝天一指,意思指朝廷。老妈却说:“跟天赌气?”几个伙计一阵笑,说:“就是,就是,老天爷不长眼睛。”老妈气呼呼地:“你们吃饱了。要遭雷打。”伙计们又一阵“哈哈”。朱举人上前,对老妈说:“大妈,不是给老天赌气,是跟朝廷。”老妈看着他:“跟朝廷?朝廷惹你们了?”看:“大妈,朝廷把我们川人出钱修的川汉铁路,卖给洋人了。我们川人要保住铁路,不准卖给外国。朝廷不答应。”“哦!为这个嗦。龟儿子咋这么糊涂?修铁路的钱是我们出的嘛,咋个卖给外国人?四川人好欺负么?”“所以,不得已,才罢市的。”朱举人说。老妈沉思一会,道:“不能用其它法子么?我们要吃饭呀。”“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嘛。”朱举人答。心想,张表方不是说还有最后手段么,什么最后手段?这两日,他老在猜测,未得结果。朱举人继续前行。店门大多关上,行人多了起有笑,很是振奋,当然,不乏看热闹的,甚而幸灾乐祸的。可是首次看到如此情景啊。回到旅馆,老板伯伯喜滋滋说:“嘿!川人好心齐哟。今天不光是罢市,学堂也罢课了。”倒是朱举人如坠雾中。这么说()?(),学堂也关门了()?(),
不上课不读书了。
“成都的学堂开学了?”“暑假提前放了?()???.の.の?()?(),今天提前开学。”
朱举人这才想起涪州学堂。不过()?(),那里开学还有几日。何况,最初几天,乡下学生帮家里打谷子,总要晚去学堂,因此,开学常常不准时。自然谈不上罢课,就是开了学,涪州也罢不起来。如此想着,他也不忙于返回了。其实,他不打算马上回去,等着“最后手段”呢。
第三日早饭后,一时无事。他突然想起贡院。那是他两次乡试,而后中举之人生转折处啊。如今科举废除六年,那里何样了?朱举人急于故地重游。他独自走在街上。皇城坝的贡院门前,三道牌坊依然,变化不大。只是,遒劲洒脱的“为国求贤”四字许是无人打扫,粘满灰尘。“求”字右上那一点完全遮盖,不知何字?牌坊外面,加了一圈漆成蓝色的木栅栏。再走进,贡院大门无存,龙门犹在。坝子里那一片“号房”不知去向,留下一片宽阔的砖面广场,一眼可见远处的至公堂和明远楼,耸立广场旁边。朱举人惊叹:广场好宽呀!当年他两次参试,从龙门到他的号房,弯来拐去,难辨方向,走了好久。第二次考完出贡院,他迷了路,经三个兵丁接连指引,方才找到龙门。看来,不上万也有**千间号房啊。那么,有多少胸怀壮志之秀才来此跳过龙门?成龙者有多少?还有多少考生晕倒考场?当然,虽然艰难,自己还是奋身一跳,越过多少秀才,进了龙门,没有枉费功夫啊!此刻,朱举人突发一种壮烈和豪情。走进广场,发现原来贡院的一部分,挂起了学堂招牌。诸如:流东预备学堂、通省师范学堂、甲等工业学堂、绅班法政学堂等。而在门洞两边,面临水池,背靠城墙,修起两排平房。西边是教育研究馆,东边为教育陈列馆。光绪的教育改良展示无遗了。如今他却,龙门虽过,前途堵断,志向受挫,难甘平庸。朱举人围绕广场走了一圈,如同凭吊古战场一般。他突然吟诵起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撙还酹江月。”吟罢,他只觉喉管发痒,鼻子发酸,差点落下泪来。一时间,那种悲壮和失落充塞胸间。下午,朱举人重新走上大街,发现店门紧关,街道冷清。有的铺面门板贴着一张长条黄纸,正好把两块门板粘连,如同封条。走近一看,当中一行,半楷半草写“德宗景皇帝牌位”,两边各一行小字,右行为“庶政公诸舆论”,左行为“铁路准归商办”。看来昨晚所贴。“这是做啥子哟?”有人问。“做啥子?这是光绪皇帝的神位。你敢撕?”嘿!成都人板眼多。用驾崩的光绪皇帝之神位贴在门上,既感激倡导“铁路准归商办”之光绪,又比贴张封条厉害,你还敢开门?你还敢扯它?你们是不是看到光绪驾崩,就想违背先皇圣旨?原来违背先皇旨意者,乃当今朝廷!这一着实在厉害,妙不可言。殊的保路活动。回到旅馆,朱举人见到老板伯伯,开口就笑:“嘿嘿,成都人精灵,鬼花样好多。把‘神位’一摆,哪个敢不拜?嘿嘿,我还没见过这么有花样的。”老板伯伯哈哈笑:“成都人鬼到顶了。我们刚的甜得很,你听了好感激,你真要跟他去,嘿,找个借口溜了,过两天,他反来责怪你不领情。想要你的东西,嘴巴甜得很。胆子还小,打起架来,喊别个上,各人往后头溜。”
朱举人笑道:“哪象我们涪州人,说请就请,诚心诚意。”
当晚,接到儿子仲智来信。一张十行信笺写着——父亲大人明鉴:父离家近十日,音讯渺无,举家甚念,不知恙乎?本地学堂即日开学,母亲令儿速去家书,言明情急。望父亲接此书后,迅即返县,勿再拖延,以保学堂正常开课,以免监督为难。我们全家如常,望勿挂念。另,归时若可,母亲望你给买上蜀锦两丈。……朱举人犹豫一阵,提笔回信,依然十行信笺。流畅小楷写着——玉兰妻:于你平添麻烦,难过殊甚。离家以来,一切尚顺。在此,幸得伯伯关照备至,诸方面益感舒服。望你及子女勿念。返县从教,一时较难。一则,省城保路风潮如火如荼,人心激烈,日甚一日,正值决定成败之关键时刻,不能临阵脱离,以泄士气。二则,身负涪州同志会之责,不在前线效力,反退后方,实在有负重任。为此,余决意暂留成都,待到保路废约之争见个分晓,再放心返县从教。至于授课一事,余以为比之保路废约,不堪相比,后者乃攸关国家利益川人福祉之大事,应从其要者而为之。倘无人授课,你可转告许监督,他可请杨教习代之。余以为,许监督会准许的。到时返学堂,我亦发奋补上,决不给学生造成损失。余以为,应是可以。至于买蜀锦之托,余亦照办,不得有误。顺致大安夫继宗叩谢辛亥年七月十日信寄出,朱举人心稍安。然而,就在此日,迫于群众的高昂情绪,以颜楷和张表方为首的铁路股东会发出通告,曰——自本日起,即实行不纳正粮,不纳捐输。已解者不上兑,未解者不必解。……通告一出,立即传遍全城。朱举人见到通告已是当晚,他拿通告纸的手颤抖着。莫非,这就是最后手段?最后一把杀手锏?可要明白,中国几千年来没人敢抗皇粮啊,一旦付诸,实在是断了当官者饭碗,剜尔等心头肉!这还了得!朱举人为这“最后手段”
振奋得坐立不安之际,更厉害的杀手锏接踵而至。七月十三日的股东会上,朱举人以涪州同志会头目和股东身份到会。会没开始,突然发现不少印在连四纸上的《川人自保商榷书》,出现在会场里,与会者抓起就看——
中国现在时局,只得亡羊补牢,死中求生,万无侥幸挽救之理。凡扼要之军港、商埠、矿产、关税、边地、轮船、铁路、邮便与制造军械、用人用政等,早为政府立约擅让给与外人。……今因政府夺路劫款,转送外人,激动我七千万同胞翻然醒悟,两月以来,团结力、坚忍力、秩序力,中外鲜见,殊觉人心未死,尚有可为。及是时间,急就天然之利,辅以人事,一心一力,共图自保,竭尽赤忱,协助政府,政府当必曲谅,悉去疑虑,与人民共挽时局之危,措皇基于万世之安!谨将自保条件,分列于后,愿我七千万同胞,及仁人志士,付诸议会,讨论一是,指定方针,或得万一之幸!“商榷书”后附有甲已丙丁四项具体自保办法。诸如:(甲)现在自保条件:保护官长;维持治安;一律开市开课开工;经收租税。(乙)将来自保条件:制造枪炮;开办炼铁厂等工厂;练国民军;设国民军炮兵工厂;修铁路;造轮船;兴办实业与教育等等。(丙)筹备自保经费;停办捐输;停止协饷;议拨税契入款;节减办事人员薪水;……。(丁)除去自保障碍。……“商榷书”一出,会场顿时炸开了锅。对这篇文理尚欠通顺的文书,大家七嘴八舌,各说不一,表情甚异。副会长罗纶大吃一惊,叫人赶紧查问“商榷书”从何而不出来自何处,倒是赶紧读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