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风不知从何处来,牵拽着男孩的发舞狂乱,河柳对着水镜梳妆打扮,纤手搅起圈圈波澜。小舟早已驶过谷乡泊的中段,绕过沙洲,两侧芦苇穿梭的野鸭喋喋不休,岸上青蛙也附和着呱呱叫嚷。
“阿萋!阿萋!”
阿萋眯着眼,望见头顶飞过的两只白鹭,真是心烦!他又阖上眼,假装听不见。
“阿萋,阿萋,快醒醒,还没睡够吗?老师傅说了,我们就快到了!”
女孩着急地拉扯阿萋衣领,教他烦躁地起身,甩开手臂,袖口歇息的蜻蜓也被惊地飞起。
就快到了又如何,叫他看着这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却也不能抓,不能吃,独留着他饿肚子,还不如此刻呼呼睡去,至少能得个眼空心静。
“二丫,你那可还有食物?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这群讨厌的牲畜净会叽喳闹腾,可惜不许猎了填饱肚子。”
阿萋摸摸肚子,迟疑地向女孩细声询问。
“你该知道,心意宗不杀生,一山一水皆有灵,万灵皆众生,出家人当吃素斋,持善念……”
又是一阵咕咕声,这圆脸的胖丫头摸摸自己脏兮兮脸蛋,害羞极了,见阿萋目光瞥向她那身粗缝烂制的麻布短衫,连忙摆手。
“你别看,我真没有!仅剩的馒头昨天就吃完了,大家都饿着。”
她扭头环顾四周,七八个褴褛衣衫的孩童四仰八叉倒在舟板上,两位蓑衣斗笠的老翁在舟首盘腿禅定,说来怪哉,这小舟无人驾驭,行进全凭流水清风。
“你休诓我,你这鼓鼓的布囊装的是什么?”
忽地不注意,阿萋抓住女孩麻衣,扯出一个破洞,但出来的全是草,没有半个吃的。
“别抓我的衣服!我说过了,我没有吃的,把脏手放开。”
二丫羞恼地咬住他胳膊,直到见血才松开。
“呜呜,我要吃的!我好饿。”
一孩童哭了起来,抱着头歪向一旁哽咽,其他的或躺或坐,阿萋甚至看见有一男孩有模学样地跟着老师傅打坐。
“哎,空清,准备一下吧。”
舟首老翁叹一口气,身后的空清和尚颔首,脱下斗笠,双手合十,背诵一阵让阿萋困惑的经文,风止了,为何要停?前面明明依然没有路,依旧是谷香河,而太阳似乎更亮了!阿萋望着和尚光秃的后脑,好一会才发现那柔光竟是空清头上发出的,和尚似乎头顶太阳,光,好亮的光!哪个是和尚的脑袋哪个又是太阳?他被光刺地闭上眼,不自觉屏住呼吸,但睁眼的刹那,一切都变了,没有芦苇,没有河流,小舟也已不见,他和二丫都跌坐地上,面前只剩座好大的山,山上宫苑楼阁相连一片,琉璃瓦,浮雕柱,爬山廊蜿蜒曲折,一条瀑布在正中挂下悬崖冲入山麓湖泊,古树亭亭如盖,点缀玉楼金阁中间,眼前所见让孩童们失神当场,简直美得不似人间界。
“岂不知朝闻道夕死可矣,尔等皆有道缘,何必仅为一时肚饥哭啼。”
老师傅缓缓摘下斗笠,他长着一双慈悲目,瘦矮的个头,眉毛灰黑,但浓密胡须和头发全白,他的颧骨突出,天庭饱满,眼睑挤满银鹭纹。空清和尚则身形显得高大许多,他虽发须皆白,但面色红润,脸皮也无皱纹,浓眉大眼,挺鼻宽颌。
“渤朝瀚州苦松居士曾言,求道难,求道难,已嗟求道晚,复省济时难,碌碌成何事,天涯又岁阑。道缘者,唯修善德。”
“二丫,已经七天了。”
老师傅的话让阿萋不觉捏起拳头,他朝身畔女孩嚅嚅嘴巴。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
“你想说啥?他们又指谁?”
家人……
道缘者,唯修善德?他不在乎何谓道,又是如何修法,他只在乎如何填补肚子不再挨饿,他只想活着,而不是饿死成为一具僵烂的腐尸埋骨荒凉。
但这话小萋不敢说,否决的言语一旦说出便是大逆不道,是要入地狱受苦哩。质疑便会挨打,反驳就会挨骂,这是他悲哀的父母所教会他不多的至理。
从仓央北侵开始,胡人踏破边关,劫掠大隗边睡,他们唱着巫谣一路高歌亢进,而百姓们只得一路颠沛流离,人的双脚哪比的过马的四蹄呢?瓷江县城的大门紧锁,正军甚至不惜开弓射死不少企图爬墙的可怜虫,官老爷们始终不肯放进一个难民,于是他们只得继续走,走啊走。
“阿萋,我们是幸运的,许多人都死了,但我们逃了出来,只要再走几步路,绕过白河,胡人的马过不了河,而碑临关会放我们进城,到时便不用再怕,不用再怕!”
父亲无论多疲惫却总能对着他微笑鼓励。
只要再走几步路,不用再怕,鼓励一次又一次,他熟记于心,却也不再相信,而父亲也终于不再微笑。当阿萋看着沿途饿死和晕厥的难民与死尸,心中总会升起一阵恐惧,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呢?幸运?或许不幸运的人早就死在仓央人的箭矢与屠刀下,而幸运者则是在这场漫无目的逃难中等待必将迎来的死亡?
阿萋,阿萋,这是母亲为他取的名字,庶民的命低贱如同草芥,但越低贱的萋才能在这世道活下去,是啊,活下去,只可惜母亲不是一颗杂草……母亲病倒时,陪葬只剩一身风吹日晒破烂不堪的麻裙,而她的葬礼在一阵不值钱的哭嚎中结束,父亲与他已经没有挖土的力气,她背着脚步酸软的阿萋走了好几里路,而如今他也只能依靠自己的脚力爬行。看着头顶成群结队的乌鸦吵闹如同一片移动的乌云,真奇怪,已经两天没喝过水竟然还能掉出眼泪,阿萋心想。
当他再也爬不动路的时候,乌鸦就会找上他,它们是阎王的眼睛,死亡的预兆,阿萋阿萋,恍惚中,他听见父亲在喊他名,他撑开眼皮,抬头望却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