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回到不老峪以后,先在裁缝组干了一会儿活,快到天黑了,才骑车子赶回家。
万仕林就在家憋不住了,他拄着一根棍子去了沟西田佑福家。他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入冬以来穿上棉衣,换上了棉鞋,走路显得更吃力。泥巴娘和田佑福正在堂屋里拉呱,看见万仕林来了赶快让座,自己坐到了一边去。
“大哥,心儿回来了吗?”泥巴娘说。
万仕林皱着眉头:“没呢。”
“恁看,这个小妮子疙瘩,让她寄过去,她偏送过去,”泥巴娘在一旁嘟噜起来,“该不会迷路吧?唉,咋这么不听话呢!”
“净说不吉利的话,”田佑福生着气看了泥巴娘一眼,气哼哼地说,“不会说话别瞎呱呱!”
泥巴娘不再吱声,抄着手看着他俩。田佑福默默拿过烟布袋,自己掏出卷烟纸卷了一颗烟,把烟布袋递给万仕林,万仕林接过去把烟锅子装满,拿手压按压瓷实,哥俩各自点着了烟。
田佑福吸了几口,慢吞吞地说:“路不近,还得倒换车,跑这么远,不够麻烦的。”
“也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出去走走,去见见世面了!”万仕林一只手握住烟袋杆,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习惯地按压了几下透着光亮的烟锅子,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俺踅摸着,也该回来了。”
泥巴娘轻叹一声,坐不住了,起身到天井里转悠了几圈儿,又到大门口站了半晌儿,这才回到屋里来。她走到大桌子跟前,从头上拔下发卡把油灯拨亮,回到原先的地方坐下。
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煤油灯的气味和旱烟味交混在一起,一阵子沉闷。
“恁俩喝茶不?俺去倒。”泥巴娘看着田佑福问,田佑福不吱声,眼睛看着万仕林。
万仕林说:“在那边喝了。”
“存粮家的老二,叫‘银蛋儿’还是‘金蛋儿’,俺记不清了。”万仕林眼睛看着烟袋锅子,开口打破了沉默。
“老大叫‘金蛋儿’,瘫痪的那个;老二叫‘银蛋儿’,贩‘老头票’的那个。”田佑福低着头回答,他把烟头掐死,丢在地上,再用脚碾死。
泥巴娘呆呆地坐着,似乎没有听见他俩说话,她的心思全在可心身上。她拢了几把头发,起身到了外面院子里,堵上鸡窝门,就在大门口背靠门框站着,两眼眺望着可心回家的路。
万仕林又点上了一袋烟,吸了两口,透过烟雾看着田佑福说道:“银蛋儿干起了偷坟解墓营生,连棺材都给人家不剩……”
“‘根儿不正’,”田佑福感到喉咙里有痰,咳嗽了几下,却没有把痰咳出,“‘根儿不正,结个瓜也歪巴腚’,弄那买卖子干嘛?”
“棺材板子卖给了湖里渔猫子造船。”万仕林看到田佑福咳嗽,自己突然间也想咳嗽,就把烟按死不再吸了。
田佑福愤愤地说:“缺德带冒烟儿!”
泥巴娘回到了堂屋里,先到东间转转,又到西间转转,转悠了一圈儿,又出去了。屋里又沉静下来,老哥俩谁也不说话,低着头干巴巴地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院子里传来了动静,他俩直起身子来仔细听。
“爹,俺回来了!”
听见女儿的说话声,万仕林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田佑福脸上有了喜色,两人都站了起来。
可心和泥巴娘一前一后进了屋,可心在前,泥巴娘在后,“四眼儿”也跟着进来了,兴奋地在可心脚下摇尾巴。
“心儿,饿了吧?怎么才来呀!”泥巴娘用手抚摸着可心的脸,仿佛好几年没见到似的,盯着她看了半天,“让娘瞧瞧,看把俺心儿小脸都冻紫了,快把手递给俺暖暖!”
可心脱掉手套,把手放在嘴边哈气,泥巴娘一把捂住了可心的手,就要往怀里拉。啊,娘的胸怀永远是孩子温暖的港湾!
可心缩回了手,撒娇说:“娘,俺多大了?恁还拿俺当三岁小孩啊,娘,俺饿了!”
泥巴娘闻声去了西屋,晚饭早就做好了,用底火在锅里温着。可心跑过去帮着端东西。几个人围在一起吃饭,“四眼儿”懂事的卧到了一边去了。
“娘,咱家‘四眼’可精了!来香姐说,这两天它天天去铺子里找俺,今儿个是跟着俺一块回来的。”
可心从自己碗里夹起半块地瓜放到“四眼儿”嘴边,“四眼儿”用鼻子嗅了一下,并不着急动口,它要等凉透才吃。
泥巴娘说:“狗通人性。”
“俺早上走,它在车子后头跟着,到了半路,俺说‘四眼儿’回家吧,它就颠颠地回家了。晚上俺下班,它就准时在铺子门口蹲着等着俺。它就像个人似的,太招人喜欢了……”可心开心地不得了,小嘴儿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见恁哥了吧?”万仕林忍不住打断可心的话。
可心兴奋极了,一边吃一边说:“见了,爹,俺哥那里可好了!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的大楼,那么多的学生,那么大的食堂……”
“那赶情好,那赶情好,”泥巴娘瞅着可心吃饭,笑得合不拢嘴,“把棉袄给恁哥了?合身吗?”
“娘,俺哥还没穿,人家那里有暖气。住的屋子里有,上学的屋子里也有,都穿的可少了。”
泥巴娘没再吱声,给可心碗里拨菜。
万仕林把一块煎饼放到碗里,捞出来嚼着,看着田佑福说道:“走了三个多月了吧?”,
“差不多了。”田佑福看了万仕林一眼,“再个把月就到年了。”
“恁哥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泥巴娘问。
“俺哥没说,那还不得到放了年假?”
冬天,山里人家要是没有劳力的话,晚上吃饭就很简单,主要是喝点汤水,一般不再做菜,谁饿谁随便吃点干粮。几个人低头吃饭,万仕林喝了一碗咸糊涂,吃了一小块煎饼,夹了几筷子菜,就吃饱了,他放下了碗筷,起身坐到一边椅子上去。田佑福也跟着离开了饭桌,坐到另外一把椅子上去了。两人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可心说话。
“心儿,恁哥早上没管饭?”泥巴见可心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问。
“娘,今儿早上俺吃了两个大包子,还喝了汤。俺哥那里的饭可好吃了,天天大白馒头,顿顿有菜。俺哥还给带来了吃头,俺给了师傅的小孩拿到炉子上烤着吃了。路上赶车,俺没吃东西,只吃了几块糖,晓琪姐给俺的。”
几个人听可心滔滔不绝地说话,谁都不搭茬儿。泥巴娘喝完最后一口汤,见可心吃完了,就收拾碗筷。
可心帮着往一块收拾碗筷:“娘,爹,晓琪姐待俺可好了!”
可心想去刷碗,被泥巴娘一把夺过去端走了。泥巴娘把碗筷放到西屋,就慌忙折了回来,她想接着听可心说学校的事情。
泥巴娘没进屋,就扶着门框问:“心儿,先会儿说的那个‘小气’是谁呀,咱可不能跟着学‘小气’,‘小气’了,没个人喜欢!”
“娘,‘晓琪’是俺哥的同学,她可一点都不‘小气’!俺到了学校,俺哥没在那里,去了同学家了。多亏了晓琪姐把俺带到女生宿舍,还给俺买饭吃!晚上睡觉俺跟晓琪姐打的通腿儿,她可好了!”
“嗯,那赶情好,起了个啥名啊,‘小气’‘小气’的不好听!”泥巴娘说着话,就进了屋,坐到了可心旁边,拉着可心的手。
“娘,人家叫‘晓琪’不是‘小气’,嘻嘻……”可心笑着给泥巴娘纠正,泥巴娘觉得自己听错耳了,也笑得合不拢嘴儿。
万仕林和田佑福笑吟吟的看着娘俩不作声。
泥巴娘用手背触摸着可心的额头:“吃过了饭,不冷了吧?”
“一点都不冷了!娘,给恁说个事,俺想让晓琪姐当俺嫂子!”可心欢欢喜喜地说。
泥巴娘听了,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抻抻衣襟,正色说道:“小孩子家,可别乱说!”
“娘,俺说得是真的!俺可喜欢晓琪姐了!”可心忍住了笑脸,她转过头,认认真真地对着泥巴娘说。现在可心的两只眼睛清澈见底,像桃花溪里纯净的潭水,不含一点杂质。
屋里又沉寂下来。田佑福一下子拉长了脸,坐在那里生闷气。万仕林往后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后背靠到椅背上,等端坐好了,他看着田佑福接过了话头:“佑福,心儿她娘,正好都在这儿,今儿个咱得把话挑明了,恁两口子谁也甭烦,早前俺哥俩说的那话,都是玩笑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都是旧社会的条条杠杠,如今什么社会了,还兴那老一套?再说了,两个孩子们也都没那意思。恁看,心儿跟她哥有多亲,跟恁俩有多近啊!俺琢磨可是老久了,这回咱可是说好喽,谁也不能再变卦了,诗云是恁儿子,也是俺儿子,心儿是俺闺女,也是恁闺女!”
万仕林慢悠悠地把话说完,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坦然了。田佑福也不搭话,沉闷了半晌儿,自个儿卷了一颗烟,点着了吸了几口,长出了一口气,气哼哼地说:“真是后悔死了,不该让他考这龟孙子学,在家里种地也不一样,能饿死人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话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从古到今,还不都是这个理儿?在家里种地有啥出息头?啥时候能出人头地?别的不说,不去上学,农业社能天天吃上大白馒头?”
万仕林乐呵呵地宽慰着田佑福,自己也吸上了烟。
听了万仕林这番话,田佑福不再生气,他点了点头。泥巴娘转过了身子去,用袖口抹掉了眼泪。
可心拉紧泥巴娘的手:“娘,恁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