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看着远方飘过来一团云彩，说下，就哗啦啦地下一阵子；不一会儿，云彩飘走了，天就放晴了。对于庄户人来说，庄稼得到雨水的浇灌，又不耽误农活，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阵雨。不过这次桃树沟下的雨有点反常，它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下一阵子，然后又停上一阵子，再接着下，一直断断续续沥沥啦啦下了四五天，桃树沟弥漫在一片烟雨朦胧的世界里。下地里干活是不能了，社员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有的喝个闲酒，睡个小觉，过上了几天清闲的日子。
连绵的阴雨，让山上凡是有枯草烂叶的地方都长满了地皮子。地皮子在雨水的滋润下，大的如栗子核桃，小的似花生黑豆，一朵朵水灵灵的，还透着褐绿色的光亮。只要有工夫，捡回家去，收拾干净，做成食物，是难得的山珍美味。
郭桂花带着小军，来喊可心上山采地皮子。可心戴了六角草帽，挎着篮子，身上披块塑料布就跟着去了，身后还跟着“四眼儿”。出了村，爬上几个坡，走过几条沟，三人来到玉皇岭。
玉皇岭有十几亩地那么大，它下面是一块巨石，上面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沉积土，并不能种庄稼。玉皇岭上枯败的野草多，长出的地皮子也多，一片连着一片，满眼都是。
可心把篮子放在了脚边，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地皮子在枯草败叶中绽放，她专挑个大肉厚的拣，把小的留下来。她越拣越多，一忽儿，就拣了两大捧。两人各顾各的低头捡拾地皮子，也不管孩子的事，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小军光着屁股坐在石头上，胸前一块红兜肚，“四眼儿”摇着尾巴跟着他，他俩一会儿就成了好朋友。
“二嫂，怎么没喊有财嫂一起来呀？”
“她呀，哪有这份闲情呀，趁天下雨这个空儿，三妮跟着有财到济南看病去了。”
“看病，没看出来她有病啊？”
“傻妮子，三妮过门都几年了，还没解怀呢！”
“嗯。”
“三妮也是个苦命的人哪，以前每逢四月十五都给泰山奶奶敬香磕头拴娃娃，‘求子不过三’，不能再去了。有财他娘天天摔摔打打，没个好脸色，恁说有这样的熊婆婆吗？她老公公也不是个好东西，家里没有人，老往三妮屋里跑。要是俺，早杠上了！奶奶个逼的，就是个绝户的命！怀不上孩子，是一个人的事吗？”
郭桂花愤愤不平骂开了。
“有财嫂过得不容易啊！”
“还不是欺负人家娘家没人吗？”
“有财嫂娘家怎么了？”
“三妮打小就没了娘，娘家就她爹和一个兄弟，家族子也小，在婆家受了气，没人替她出头露面。妹子，恁还不懂，女人要是嫁个好男人有多金贵！”
“嗯。”
“恁给俺泥巴兄弟啥时候拜堂啊？俺可眼巴巴地就盼这一天了！”
可心听了郭桂花的话，脸上红得像是一块刚出染缸的红布。
“二嫂，可别这么说了，在俺心里头，俺娘是俺亲娘，俺哥是亲哥，……”
“妹子，咱家往后有了吃皇粮人，看那些王八羔子谁还敢看不起咱们！”
“二嫂，俺哥的心思，俺知道！嘻嘻……”
“恁小妮子疙瘩懂得什么！”
两人说着拉着，可心就快拣满一篮子了。郭桂花手疾眼快，也拣了一箩筐。
“心儿，恁哥干什么去了，今儿怎么没见到他，有事？”
“嗯，出去了。”
“二嫂，恁说俺哥傻不？”
“怎么啦？”
“算了，还是不说了！嘻嘻……”
“死妮子疙瘩，恁老婆婆个腿的……，不对不对不对，不能骂恁老婆婆！怎么给忘啦，该打嘴！哈哈，哈哈！……”
“嘻嘻，……”
凉风阵阵吹来，空气里满了湿漉漉的气息，可心很快就把自己的篮子拾满了，她便替郭桂花拣。她俩来玉皇岭采拾地皮子，不到别处去就对了，现在越拾越带劲。
连阴雨下了好几天，尽管下的不大，可是小沂河还是涨水了。河道一下子宽阔了很多，几块黑乎乎过河石裸露在水面上，突兀在褐黄色的河水里，表明这里原来是过河的地方。河水泛着白沫，散发着涨水带来的特有水腥气息，带着些枯枝树叶，缓慢地向西流淌。
河岸上也格外热闹起来，大人喊，小孩叫，蜻蜓成群结队，在人头顶上飞过来，飞过去。有人从家里扛来了渔网，有人手里拿着鱼叉，到了岸边，把裤子卷到大腿根儿，就下了河；有人背着鱼篓，空手跳进了河里徒手摸鱼。孩子们也跟着来了，他们并不敢下水，站在河岸上看大人们捉鱼。不管谁家逮了只大鱼，他们都激动得大呼小叫，使出浑身的力量喝彩。
田存锁是逮鱼的行家，每当小沂河河里涨水，他都能逮到很多大鱼。自己吃不了，挑选出个子大的，背到桃树沟换钱花；小一点的就拿柳条穿上鱼腮，提溜着送给乡邻们。他用的是摁网，用胶轮车废旧轮毂做成，很好用。在流动的浑水里逮鱼，可是个技术活儿，要选取合适的位置，找出鱼道，还要会观看水花，根据水花判定鱼的大小和方位。田存锁看着河里的水花，知道鱼顶着水流上来了，赶紧站到合适的地方，叉开双腿，立稳了脚跟，等鱼快游到跟前了，迎着鱼头方向猛然发力，一网子摁下去，鱼被牢牢地套在了网里，再也游不动了。他用一只脚踩住轮毂，弯下身子去，一只手顺着轮毂边沿儿，摸到鱼头，中指扣进鱼鳃里，把鱼儿提出水面。鱼儿在空中连蹦带跳打挺儿，把水甩了他一脸，他则开心得合不拢嘴儿。
孩子们看见他捉住一条大鱼，欢呼雀跃，拥挤在岸边，等着欣赏他的战利品。而掌握不住捉鱼窍门的人，半天也逮不了两条，看见别人逮到了鱼，只有眼馋份儿，即便急得把脚跺烂也不管用。田存锁一手提着摁网，一手把鱼提上岸，身边立刻围拢了一群孩子，有的伸手摸摸鱼头，有的拿草棒子戳戳鱼尾，鱼张开大嘴呼吸，不时地翻跳着身子。田存锁并不说话，咧着嘴笑着，把鱼装进布袋里，拿绳子扎上袋子口，提溜着摁网，一下子又跳进了河里。
田诗云趁着不能上坡出工，早上起来吃了块煎饼，就直接去了拐子河。他想在离家之前，尽快地把可心学做裁缝事办利落。他找到了李来燕，说明了来意。李来燕虽然感到意外，但那天在田诗云家，和可心有过一面之缘，对可心有很好的印象。她知道田诗云和她定过“娃娃亲”，当然也知道田诗云和韩宝华两人的关系。田诗云的心情李来燕完全理解，没等田诗云多说，她就欣然答应下来。今天她就去不老峪，趁她姐姐李来香回家吃饭的时候说说这个事，让田诗云回家等候消息。
辞别了李来燕，田诗云有意绕了一个圈子，去了不老峪，期望能在这里遇上韩宝华。
他行走在通往不老峪的山间小路上，山道蜿蜒曲折，路边的野花在雨水的滋润下格外鲜亮，旁边小水沟里不时有蛙鸣传出，坡头地边长满了果树，有几个农妇在哪里拔草，不时传来她们嬉笑打闹声，远处的卧虎山被白云缠绕着，显得神秘而秀美。
他欣赏着眼前秀丽的山野风景，回想着那些青春而美好的过往，不知不觉到了不老峪。他去了不老峪供销社，并没有买东西的打算。在柜台前面，装着买东西，磨磨蹭蹭，来回走好几圈儿，却不时地拿眼睛往门口瞅。他留意着每一位从弹簧门里进来的顾客，他期待着心中那个美丽的女孩出现。
空荡荡的营业厅里没有几个人，几个营业员站在柜台后面凑在一块拉闲呱，都十分好奇地审视着这位年轻人，视线跟着他在屋子里徜徉。他似乎感觉到了营业员异样的眼神，不得不买点东西，以拖延时间。他看中了一款五彩头绳，买了两尺，装在口袋里，回家给可心扎辫子。
在这里，田诗云既没有遇到那位十分渴望见到而又没有见到的美丽女孩韩宝华，也没有意外地看到她的父亲不老峪供销社主任韩永强，他还是十分失望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