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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卡小说网 > 历史 > 血火征程——太爷爷的抗战回忆 > 正文 家园可以重建,但烈士不能遗忘

重建家园

当援军第二天一大早赶到的时候,鬼子早已经撤离了。

逃难的乡亲扶老携幼又回到了村里。

面对着被大火烧得满目疮痍的村庄,老百姓忍不住泪流满面,号啕大哭。逃难的乡亲来不及带走的物品,粮食都被鬼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抢得干干净净。如今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一贫如洗,家徒四壁。

除了那些受伤无法行动的弟兄被人送回了村里之外,大多数的弟兄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村里,昨天阵亡的弟兄们只是草草埋葬。今天弟兄们还得去把尸体重新挖出来,深埋下葬。山里野兽多,要是拖上一两天,搞不好就被这些东西挖出来,咬烂了。没人希望自己死后暴尸荒野,所以也不可能让死去的弟兄暴尸荒野,成为野兽蝇虫的腹中之物。

饿着肚子,好不容易爬上高坡。昨天的战场又一次映入弟兄们的眼里。

残缺断截的战壕,零落的弹坑,满地的弹壳,散落的手榴弹引线,损坏枪支的各种零件,还有那草草掩埋,四肢仍然裸露在外的弟兄们尸体。空气中还有股浓浓的硝烟血腥味,告诉大家战斗还末远去。

不需要人说话和命令,弟兄们就自觉地蹲了下来,或者爬下战壕里,抓起泥土,盖在兄弟们的身上。死去的弟兄都是从广西出来一个锅里混饭吃的兄弟,弟兄们总得给他们走得体面一些。

“连长,没有力气。我们都一天没得吃东西罗。”

身旁一位饿得几乎站不起身的兄弟说。

“没有力气也得做。你不想你死的时候没人埋,活着的时候就得埋死人。”

太爷爷也有气无力地说着。然后跪在了战壕边的胸墙上,把一堆被炮弹轰软的浮土推进了战壕里。战壕内一位战死的弟兄正静静地躺在那。昨天撤退匆忙,弟兄们只来得及抓了两把浮土盖在他的脸上。现在,他的躯干四肢仍然裸露在外。胸膛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液早已经发黑,发臭,引来了一大堆嗡嗡乱叫的苍蝇。

落下的泥土惊起一大堆的苍蝇,扑向了正在捧起浮土往下掩的弟兄们的脸上。顾不得驱赶在身边嗡嗡乱叫的苍蝇,太爷爷又继续把浮土推进了战壕里。脖子,躯干,四肢。落下的泥土一点点的遮住了弟兄的全身。

入土为安,这是每一个死去的中国人最基本的愿望。弟兄们尽力的做着。铁铲,刺刀,双手,能用的工具弟兄都用上了。虽然已经是非常疲惫,可没人停下手。因为这些死去的人,是同乡是战友,是袍泽兄弟。

人群默默无声地做着,却不知一群人正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自己的身旁。

“长官!兄弟!”

一声呼唤让众弟兄们抬起了头。

抬头一看,十几个老百姓和增援的友军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山顶。

精神一松,身下一软,太爷爷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实在是已经累坏了,饿坏了。

“有吃的没有,搞点过来哟。”

靠在胸墙上太爷爷对着站在他前面的一个友军士兵问道;

“有,有,有。”

友军的弟兄赶紧解下随身携带的干粮袋递了上来。太爷爷也不客气,一只手接过干粮袋,一只手背向身后在屁股上军服上随便擦了几擦之后,打开干粮袋抓着袋子里边的干粮,大口就啃了起来。他实在是饿坏了。

跟上来的弟兄们这时也纷纷解下干粮袋递到了坐倒在地上的兄弟们面前。

“吃,有得吃就吃。“弟兄们狼吞虎咽。

“兄弟,帮把手。帮我们把死去的弟兄们给埋了。”

连着几个干货下肚,太爷爷抹了一把嘴巴对着还傻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兄弟说。

“要得,要得。”

醒过神来的弟兄们连连点头,一声招呼,身后的其他弟兄们赶紧接过弟兄们的活干了起来。

太爷爷感激地点点头。

几块干粮下肚,太爷爷和众弟兄们总算是恢复了点力气,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抬头一看,十几个跟着队伍上来的老百姓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眼神焦急不安地看向弟兄们这边。其中一个年青的身影更是让太爷爷十分的熟悉。他迈开步子,三步并成两步向那她走去。

“连长,住我家里的那个后生呢?

老总,你没受伤吧。

长官这真多亏了你们拖住鬼子呀。“人群七嘴八舌地说着。太爷爷不停地点点头回应着。然后径直来到了小寡妇的前面。一抬眼,他首先看到就是一双含满泪花,充满关切期待的眼睛。

“你没事吧。”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太爷爷的心里顿感温暖。从小到大,没有哪一个女人对他有过这样的问候,有过这样的期待。

“没事,没事。”

太爷爷强笑着回应着。

“没事就好。”

小寡妇强颜欢笑地说着。但这一装却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瞬间‘唰唰’而下。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想止住自己的哭泣声,但止住了哭声,却掩藏不了内心的情绪,微微颤抖的肩膀告诉人们,他仍然在小声的哭泣。

当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而哭红了双眼的时候,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再假装坚强。一颗再坚硬的石头,也会在女人的泪水的冲击瞬间融化。

太爷爷的心瞬间软了,如果不是围围还围着一群人,此刻他真想把这个柔弱的女人,揽进怀里。用所有的甜言蜜语哄她,安慰她,让她破涕为笑。

太爷爷伸出一双手轻轻地按在了她柔软的肩膀上。

“我们都没死呢。你哭什么丧。”

他软软地说。

“昨天山上枪炮响得那么烈,我们真怕你们像上一支部队一样都死光了。”

小寡妇挪开了太爷爷的手。眼前这么多人,她还是有些放不开的。

“我们要是都死了,你们还能见到我们站在这里吗。“太爷爷笑了。他的笑声使一个女人的心终于有些安定了下来。她控制住了情绪,又追问了一句;

“有没有受伤呀。““受伤还能站着跟你说话呀。“太爷爷继续笑着说。

“莫讲了。我那些死去的兄弟还没埋呢。你要是没有事就先回村去。要是不嫌晦气,跟着我们一起埋死人也行。“太爷爷笑着摆手说……

泥土筑成的家园可以被烧毁,但心中那个家永远不可能被毁掉。

安葬好烈士,后送完伤员。重整家园又开始摆上了台面。中国的农民至死也不会离开那块生他养他葬他的那片土地。既然舍不得离开,那毁掉的家园就可以重新建起来。此心安在,既是有家。

兄弟们从山上砍来竹子,树木;从野地芦荡里割下麻草芦苇,放开了手脚就开始干。在老家的弟兄们本来都是农民。割草,砍树,起房,上梁这些农闲时的基本活儿都曾干过,不用人教,都会。

黄三没有跟着其他伤员一起到后方的医院去。一来他自己不愿意到医院里去听那些个重伤员惨号呻吟,天天看着死人被抬到外边随便掩埋。二来他的脚伤本来就是轻伤。敷点药就可以了。没必要到医院触那些晦气。再说了,他自己也不愿意离开这帮一起吹牛皮子瞪眼,吃饱饭放屁的兄弟不是。

兄弟们和村里的壮劳力在忙活,他掂着脚也来了。搬了张椅子,他就坐了下来,翘着那只受伤的二郎腿,站在下边对着兄弟们指手划脚。

“唉!那根梁没摆正,过去一点。

横条都没装,你急什么把草搬上去呀。真是笨呀。

这点木头没够,在找几个人到山上砍几根呀。

十七,你看带的什么兵呀,这点力气都没有。以后怎么抱老婆上床。“他的架子和口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工头呢。

梁上的兄弟们就这样被他的口水喷着,想发火么?可对着一个伤员老兵你哪什么理由冲他发彪。反正你动手,他动嘴,累得还不是自己。

说完了几句,黄三一低头,随手拿起地上的坛子,倒上一碗水,‘咕咕’又灌上几大口,又接着说。

“黄三,你讲这么多喉咙不干呀。“站在房顶上太爷爷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我有水喝。要紧么。““这野仔平时是话多过水。现在今天这话说得更像大明山里流出来的水,汇河成江了。“旁边的高顶二也笑骂着。

“兄弟,你真是不知道喔。老人讲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无米炊。现在没有酒,我就借水代酒讲他个天昏地暗。管他明天是死是活,有没有米下锅。““三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太爷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十七,我知道你读书多。可读书多也没见你混到团长师长。现在就只是个小小的连长。仗打起来了,你还不是得领着大伙往上冲。日本鬼的子弹第一个打的就是你这样的军官。“也不知道黄三今天吃了什么药,渐渐地这话说得就连呛带损的了。

“三哥,莫讲了。没有十七哥我怕我们这帮人都死光了。“一旁的老七补了一句。

“丢那妈,讲这种话,生死由命。这个纷纷的世界哪个做得了自己这条命的主。“他的话让众人顿时无话可说。都知道今天黄三说话有些怪,可也没人知道黄三这两天吃错了什么药。说起话来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许是见多了生死,他自己的心态变了吧。兄弟们只能这样猜测了。

没人再理会黄三的损话和废话了。弟兄们自顾自的忙了起来。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无趣。靠在椅子上,抬起头,看着蓝蓝的天空直发呆。

一天劳累,弟兄们只是给房子搭了个框架。

天黑了,老百姓在自家已经被烧毁的残垣断壁里,搭上两块篷布,铺上几把稻草就将就安了家。

老百姓如此,那弟兄们就更惨了,村外的晒谷场的那片空地,就成了全连人的大通铺。铺上一些稻草七八十号人只能横七坚八地躺在那了。

打谷场上空旷,蚊子又多。睡到半夜你只听见‘霹雳啪啦‘的巴掌声和‘刷刷’抓挠声。时不时还混杂着兄弟们不满地嘟喃梦话。这宿营野外,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呀。

晚上的那顿饭,太爷爷粥喝多了一些,半夜里被一阵尿意给逼醒了。他不满地爬起来,走到人群外的打谷场边解开裤头惬意地撒了一波尿之后,收了裤头正想挤回人群里继续睡觉的时候,一个抬头,就看见月光下一个人影正坐在人群外草地上,抬头看着头顶上的月亮怔怔地发呆。

“搞什么,半夜不睡觉。”

太爷爷嘟喃着。

“是十七哥么!”

是黄三的声音。

“是呀!”

“得闲不,有空过来聊几句呀。”

没法拒绝了,太爷爷直好走了过去。

“搞什么,半夜不睡觉。”

“莫问那么多了,坐下来聊几句。”

黄三没有理会太爷爷地牢骚,他摆着手向太爷爷招呼着。惨白的月光下,太爷爷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沉郁的话音里也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他一屁股坐在了黄三的身边。

“黄三,怎么回事。心情不好,想家啦。”

太爷爷找话安慰着。

可黄三并没理会太爷爷的安慰,他低下了一直仰望月空的头,转过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强装惬意地太爷爷直勾勾地问出了一句话;

“十七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太爷爷有些摸不着头脑。

“七月十四(中元节)过了,八月十五(中秋)又没到呀。“他的回答让黄三十分的不满意。他摇了摇头,眼睛更是死死地盯住了太爷爷,看得太爷爷心里一阵阵地发虚。

“连长,你没有这么懵(笨)吧!今天什么日子你都不记得了。”

黄三突然提高了声音质问着太爷爷。他的口气里带着十分的不满和无奈。

“今天是老八和我们那一帮兄弟的忌日。去年的今天,我们上一帮兄弟一大半的人都死了湖北广济那个不知道什么鬼地方的山头上。你的表弟,老八被鬼子的炮弹炸得尸骨无存,就只找到一条断手。你抱着他的那支断手,哭了两天两夜,你都忘记了。”

黄三一口气把话说了个二干干净净,他的话带着悲恸,带着颤抖。一句句直刺太爷爷的心让他的心有如针扎般作痛。

“是今天呀?”

太爷爷木然的回应着。老三说起的瞬间,他的脑子里顿时是一片空白。

“不是今天哪时。你这个大忙人,忙得天昏地暗,只有像我这样闲得蛋疼的人才会记得今天的日子,才会想起我们那帮死去的弟兄,想着怎么给他们烧柱香。”

老三不满地埋怨着,他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免得抬高的声音惊醒了仍然在沉睡的其他弟兄们。

“阿三,你为什么不早讲。”

“早讲有什么用。讲出来了,我们连一柱香连一打纸钱都没准备有。这烧得只剩下破墙烂瓦的村子你能变出来一块祭肉,拿来祭奠弟兄们么。我们什么都没有。“老三无奈地说着,然后低下头。是呀,活着的人自己都朝不保夕,又哪会惦记死了的弟兄能不能安宁呢。

这一段话直白地指出了所有的问题。更让太爷爷无话可驳。是呀,就算今天黄三说出来了,太爷爷又能为死去的弟兄做点什么呢。他连一柱香一把纸钱一块祭肉都没办法找得到。活着的人连自己都顾不上,又哪会记得死去的弟兄。黄三的话字字刻骨,句句铭心。

“我也不讲怪你呀。这些事,你也做不了。我也不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这个世界太乱。我们这帮人的命不好,生在这个乱纷纷的中国。我们没有办法,能做的就是用我们这条贱命去搏。搏他一个平安留给后代子孙。我就是可惜了我们自己的兄弟死了才一年我们就把他们忘记了。如果再过十年百年,死去的兄弟们化骨成泥了,还有人记得他们不?

我们这帮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打日本鬼,家都回不了,死了就也白死。这活人都不安宁,那死人的魂又哪能清静呀。十七哥,喔,不连长。我没读过书,但我知道我们广西人死了,三年后要重新捡骨安葬的。三年后如果我和你都死了,还有哪个记得做这样的事。我们当兵是命贱,但再贱也不能贱过野草烂木吧。”

黄三悲愤的连呛带问,让太爷爷哑口无声。他比黄三早出来几年当兵,也比他见多了尸山血海,生离死别。每见如此,他都会心痛,可却不曾有过黄三老八这般的悲天悯人。黄三老八这两位弟兄的骨子里都有着家乡土人的纯朴忠义。而太爷爷呢?多年的战场浸润,他已经变得有些麻木和听天由命了。不是他没良心,而是他的良心在这个世道里一点点的被现实折磨得麻木了。他开始感觉到了一种无奈的悲伤和自责,在自己的兄弟面前,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如果有命回去,我们拿什么和兄弟们的父母妻小交待。“黄三再一次低下了头,一双一直瞪视着太爷爷的眼睛也收了回来。他无力的坐倒在冰凉如水的地面上,双手抱着脑袋,瞪起眼睛,抬头仰望着星空残月。却控制不住肩膀在微微地颤抖。有泪水从他的眼框溢了出来,滴滴地落在了地上,没入尘土中。

“十七哥,我有件求你。”

“大家兄弟,莫讲求不求的。”

“如果我死了,麻烦写封信回我家,告诉我那婆娘,莫等我了,找个好人家另嫁了吧。我不怪她。”

一句千斤重的话缓缓地从他口里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

“三哥,莫讲罗。我现在都不敢写信给老八的家里人,告诉他死迅呢。”

太爷爷几乎哽咽。

“不写也得写。不写死去的兄弟怎样才能安宁。”

老八咆哮着……

两人的谈话结束了。交心的话只能与最亲的兄弟说。可他们没注意他们两人的谈话早已经惊醒了沉睡中的其他兄弟,两人后半段一字一句的话都被兄弟们听见了耳朵,让一波的兄弟们郁气沉结,泪满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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