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问太爷爷有勤务兵吗?
他笑着说;
“有呀!从刑场上捡了一个。”
游击嘛,当然不可能再有大兵团作战了。部队分散成连营级别深入各县打游击。并顺便发动民众,组织地方游击队。话说,广西在地方建设和民众动员方面还是有一手的。当年的三寓三自运动在广西搞得风风火火。这回也全都照搬到安徽来了。不到半年,整个安徽就有各种挺进队,游击队,保安团等等部队二十万。虽然这些部队的战斗力不怎么样,但维护地方治安,清查户口,防范汉奸,便衣还是非常有效的。
冬衣已发,军饷也补。年关将近,拼死拼活打了一年多仗,今年总算可以过一个安稳年了。
领着到手的几块军饷,太爷爷没机会拿去跟人赌两把。刚拿在手上,就被黄老三给摸去了。黄老三说了;他还欠着弟兄们的一顿酒饭钱,这几块大洋必须得留着。不能花。
难得的能有一天假放,弟兄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就向城里去了。
太爷爷和几个上林的同乡也去了。本来太爷爷不想叫上那么多人。可老三一咋呼,所有上林的同乡也跟着去了。自己的话刚说出口,可又收不住这个脸。只能心疼那几块还没捂热的大洋了。
霍山县,大别山腹地的几个中心县份之一。
武汉会战后,大别山里涌入了近百万的学生,难民,军队,商人,政府官员。原本贫瘠,落后,萧条的小县城,这时却因为涌入了大量的人群,而出现了的畸形繁荣。
眼下,年关将近,虽然人群里贫富不均,虽然还有人饥寒落魄。可并不妨碍每个人把放年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半年多的流离,现在难得舒口气,人更会珍惜眼前那短暂的安逸。
街道里挤满了人群。山民们把自家打到山货拿到县城里摆卖;中药材,野物,粮食。逃进山里的难民,学生,为了筹集生活的费用,也把自己好不容易从山外带进来的值钱物品拿到大街上摆卖;衣服,手表,钢笔。还有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他们用尽一切手段,从山外的富庶地区带进来了一大堆山里急需的,值钱的东西;食盐,绸缎,药品。
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弟兄们说不出的兴奋。这感觉就像广西老家的赶圩日,图的就是个热闹。手里有几个钱的丘八当然是小贩们推销的目标。每在一个档口停留,总会有人拿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围上来;
“老总,要山货么。我这有刚打到的羚子,买回去了好下酒呀。
长官,自家酿的酒,香着咧,要不要买一坛。
军爷,皮大衣,穿在身上暖暖的,比棉袄强多了……“围上来的人群嚷嚷着,弟兄们也用着半生不熟着北方话杀价;
”太贵了,少一点。
你这酒太浑了,哪里好呀。
穿着皮大衣,你不是让我上战场给日本鬼当靶子么?“这种气氛和感觉是弟兄们一年多来从来没感觉到了,他们又感受到了生活的气息。
一番的讨价还价,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几个人随便找了家小店吃了个午餐。弟兄们就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
提着买回来的东西,弟兄们就往回走。刚走出城门口,就被城外的广场围拢的一群人给吸引住了。
”什么情况?“弟兄们拉住一个正要往前挤的老百姓就问。
”民团在处决奸细呢。““枪毙么?”
“哪里,是砍头。”
老百姓兴奋地回答着。应完回话,转身就往前挤去。
“十七哥,我们也是去看看喔。”
弟兄们说。
“,走走,去就去。”
说实话,太爷爷当兵数年,打仗无数,见过的死人多的是,自己都不知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回。可是对于砍头这种新鲜事,他还从来没见过。好奇心作怪,弟兄们话刚提出来,他就第一个挤上前去。。
刑场外,早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老百姓。哪里那么容易挤到前边去。
”让让让,让开。“凭着身上的军装,太爷爷咋咋呼呼着,一行人很容易就挤到了前面。
挤到前边一看,民团的长官正拿着大话筒,大声宣读的这些人的罪状呢。空地上,几个人正背五花大绑地捆住按跪在地上,脑后的脊背上,插着一根木板,旁边一溜地站着一排拿着鬼头刀的刽子手。这情形,就像是戏里书里演的说的,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呀。
没人去听判官在念些什么,人群的目光都投向了刽子手手上的鬼头刀还有地上那几个被按倒在地,准备杀头的奸细身上。
那时候,处决汉奸,可没有那么多讲究,要什么军法审判。只要是没有凭据,潜入桂军防区的外来人员,一律先抓起来再说。如果被抓到的人不会说中国话,那铁定得吃枪子。这种事,一般由地方上的民团执行的。正规部队一般不管。必竟民团是由当地的民众组成,各方面都熟,外边的人员他们很容易辩认出来。而且他们做起这些事情也比正规军队要强得多,方便得多。
说实话,这几个奸细的确让老百姓十分愤怒。还没等宣读完判词,围观的人早已经喊杀一片了。乡亲恨透了这些汉奸卖国贼。恨不得生啖其肉。
人之将死,其行难断。死到临头的这几个人表现各异。有痛哭流涕的,有沉默不语的,有大吼大叫着。
一个小个子的青年人被刽子手推了出来,他污黑的脸庞上闪着一丝的惊惶与恐惧。
判官拿着几张白纸大声的向周围围观的人群宣读着。这些是从他的身上搜出来的写有部队的番号人员编制的白纸,还有没划好的地图,罪证据在,奸细无疑。
“不要杀头,要枪毙。”
犯人极力的挣扎着。可没人去理会他的请求,两个团丁把他拖了出来,拽着他的肩膀把他按着跪倒在地。刽子手拔掉他身后的标牌,举起了鬼头刀。围观的人群里,胆大的瞪直了眼,胆小的捂上面。
“嗨!”
一声暴喝。大刀挥下,挣扎的人瞬间人头落地,鲜血从脖腔中喷出,按着犯人的两个团丁立即把没了头的尸体,一把推倒在地。没了头的尸体,神经反射的在地上挣扎,抽搐着。
“哗”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是纷纷地叫好鼓掌声。依次而下,每个被刽子手鬼头大刀砍死的人,总会引来周围人的击节叫好,呼声尖叫。
太爷爷他们几个也是看得津津有味。但最后一个瘫软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人却引起了太爷爷的注意。他身上穿着是一件破烂的衣服,腊黄发黑的面容。悲彻渗人的哭声,不时传来的喃喃自语声。虽然刑场人声嘈杂,但太爷爷还是从他喃喃自语的话中感觉出了好像是广西某地的方言。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太爷爷径直的就走了过去。刽子手一见个军官正向他走了过来。纳闷地放下了刀。
“长官,你……”
“我问他几句话。”
“喔”
刽子手一声回答。站到了一边。
“哦系关系人。”(我是广西人)被按着跪在地上的人喃喃地说,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眼泪,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这话听起来像白话,可又和太爷爷印像中的白话不一样。好像是玉林,容县一带的广西方言。
旁边的监斩官知趣地靠了过来。
老太爷用学了半生的安徽话就问;
“这人你们是从哪抓来的?”
“上个月在山里抓到的。身上啥凭据也没有。而且还鬼鬼遂遂的,见着我们就躲。”
“为什么不送到队伍上去。”
太爷爷知道也听说讲着一口北方人听不懂的广西话的逃兵,往往会被当地上当成日本鬼或者奸细抓起来。
“送啦!刚抓到他的时候,我们还不绑他呢。就想把他送到部队。可刚到军营门口,他一见到部队的人,他撒腿就跑。躲进了山里,害我们一帮人找了几天几夜。”
叛辩解着。
太爷爷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判官的回答。接着他弯下腰,低下头,伸出手把那哭得已经几乎要晕过去的犯人的下巴抬了起来;
“你系广西人?”
操着一口广西白话,太爷爷大声的质问着。
犯人重重地点了点头。死到临头了,见着几个广西同乡他总算看到了一条活路。太爷爷心里有些底了。
“这个人,我带走了。我拿回去好好审审。”
“军爷,发话了,我们拿敢拦呀。”
“老三呀,过来。”
太爷爷,一挥手,几个兄弟就围了上来。
“什么事十七哥!”
这是个逃兵,把他带回去。”
太爷爷命令着。
看着那个被弟兄们带回来的逃兵,弟兄们一直在直挠头。
连里没人能听得懂他说话,弟兄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写字?这小子除了看明白部队番号的那几个字之外,其他的一个不懂。
黄老三凑过头来;
“十七,这野仔可能是玉林的。讲的好像是地佬话。”
“我知道。可现在我上哪找玉林人。这回补充的新兵又不是玉林那边的。”
“我知道三连有个排长是玉林的。找来他呀。”
“那你去叫吧。”
太爷爷说。
三连的排长被叫来了。三言两语,两个人就搭上了话。太爷爷和众弟兄们听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只看见那个带回来的逃兵,又是哭又是笑的。对话问完,跟他对话的排长就转过头;
“他几天没得吃东西了。有吃的东西么。给他整点。”
弟兄们一楞神,骂骂咧咧地给他去盛了一碗米饭。
米饭端了上来,那小子立马抢了过来。筷子都不用伸出那双脏手,抓起米饭就往嘴里送。那饿死鬼的样子,把兄弟们都吓了一跳。
“他是你们玉林的?”
“太爷爷问站起来的排长。
”嗯!是我们玉林的。“”那他怎么这个样子。“”唉,讲来话长罗。“排长从怀里抱出了一包卷烟,一根递给太爷爷,一根自己点上。
“他是刚入伍的新兵,一来到湖北,就赶上武汉会战。武汉会战,他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了,他自己就脱下军装找身老百姓的衣服换上了。寻思着回广西老家算了。可在长江边浪荡了一个多月,硬是找不到过江的办法。长江到处是鬼子的兵船,江边也经常有鬼子的巡逻队,民船绝迹,他哪有办法过江。更要命的是他那口北方人听不懂的广西话还给他惹来大麻烦。每次见村,都被百姓给赶了出来,好几次还差点丢了性命。眼看着就要在长江边饿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桂军入了大别山,他就寻思着进大别山也许能找到条活路。可他偏偏又丢掉了自己的军装和所有凭据,而且脱离部队几个月,就这样回部队八成给当逃兵枪毙了。可不进山,又没有活路。没办法,只好咬着牙进了。一进山,他就没敢走大路,见着部队就躲。可没想部队没抓到他,却让民团给抓到了。和人家说不清,自己又不识字,更不敢见部队。结果就被人家给当汉奸和便衣要砍头了。要不是你们当时刚好路过看热闹,他就今天就给砍头了。”
排长娓娓道来,说得弟兄们直摇头叹息。
“阿七,给身衣服给他。”
“十七哥,我哪里有多的。”
“我先跟你借!你看他那个人模鬼样的,出去还不是丢我们广西人的脸。”
太爷爷生气的骂道。
阿七再没有说话,返回屋里拿出了自己刚领的还没穿多久军装。
“他的部队已经调回广西了。我看就留下他吧。“三连的排长说。
“也只要这样了。”
“你呀,以后就跟着我了。”
太爷爷舔完了饭碗,刚接过老七递上来的军服发楞的逃兵,又指了指自己大声地说。
逃兵懵懂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