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如晚汐一样,淹没了南希斯曼街的声音。
浓厚的黑夜,把南希斯曼街的天地粘合在一起,星星混着篝火,光影交错,像是业余画家的调色板。
这一天,她们来到了南希斯曼街。
这一天,他们只在南希斯曼街。
玛利亚还没有完全观察完,她只看到了伦敦的一隅,而非伦敦全景,也更不是英国的全貌。
但是,南希斯曼街的人生百态,却在玛丽脑海中不断徘徊。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如此的贫穷,如此的落后。
就如同,未曾开发的蛮荒之地。
他们所看到的医馆,只是南希斯曼街最偏的一个地方,而更多地方,则连医馆都没有。
人民在街上摆摊,他们拿出自己的劳动变卖着。
一些孩子为了温饱,沦为了小偷。
一些妇女为了生计,成为了娼女。
在玛利亚的引导下,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伦敦。
黑色的,脏兮的。
回去的路上,玛丽一改之前的活泼,取而代之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回去的路上。
考虑到玛丽的心态有些问题,此次回去由玛利亚来开车。
风,轻拂而过,吹散了玛丽的长发,掠过她那张秀丽白洁的脸。
吹得她看不清眼前的路,而她胸口的心,像是被堵住一样,十分压抑难受。
“为什么……伦敦还有这样的街区。”
玛利亚眼眉轻挑,她对玛丽的自言自语一言不发。
玛丽真的不知道这些地方吗?她肯定是知道的。
然而,玛丽一直在忽略,她选择性地无视这种街区,对她而言,只要没看到那就是不存在。
这不是自我安慰,这是自我欺骗。
玛利亚只是撕破了她的谎言,破坏了她对英国伦敦的美好幻想。
当幻想破灭之后,换来的,只会是迷茫。
车速很慢,但伦敦十月的风,却异常清凉。
玛利亚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有些不忍。
毕竟,这是自己的侄女。
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前方,但玛利亚还是说了一句。
“你太干净了,干净得容不下半点污黑,看不得半点脏兮。”
“……”玛丽没有说话,但她转过身的动静,已经证明了她在听。
既然她愿意听,玛利亚也就愿意说下去。
因为有些时候,句真话,才显得残酷。
“你知道玛丽,你出身富贵,是温莎王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公主。”
“你的爷爷是乔治五世,你的父亲是乔治六世,而你,也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英王。”
“非富即贵,你们的家族地位,是何等的与众不同,高高在上。”
“白金汉宫的占地面积是180000平方米,有农田、森林、花园、葡萄园、冰窖、谷仓、马厩。”
“你们家有保姆、女仆、厨师、花匠、车夫。”
“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家,都是围绕着你们这几个人。”
“跟你一起玩的孩子都是名门望族,或是官员。或是贵族、又或是富豪资本。”
“你们会为了扩大眼界到处旅行,去美国、去法国、去亚欧非很多国家。”
“可是你们所接触到的人,仍然是同一阶级,是贵族、资本家、政客。”
“你们所看到的内容,不是宫廷八卦就是典礼节日,不是在浏览名胜风景,就是在参加化装舞会。”
“出行坐的不是私人车厢就是豪华游艇。”
“你们的家庭,是美好的,是幸福的,只要你想,你可以肆意追求自己的任何梦想,无论这梦想有多难以实现,你的家族都会给予你大力支持。”
“然而,你却不知道,工人斗争从未停止,农民革命时常发生。”
“你无法理解,成千上万的穷人正拥挤地住在肮脏的廉价公寓内。”
“你也无法想象,我们曾经走过的路,是有多危险。”
“丘吉尔曾冒着大雨继续演讲,鼓舞着士兵前进。”
“约瑟夫在工厂内席地而眠,只为等待工人的到来,他还会走在泥泞不堪的大街上,听着父母的争吵入睡。”
“墨索里尼曾睡在玉米袋里,因为他无处可去。”
“你更无法想象,我褪去公主的头衔,与工程师们彻夜不眠地研究和工作,到非洲那边扛着炎热开垦荒土。”
一边说着,玛利亚一边发出自己的感慨。
“你的人生太顺利,太美好,太让人羡慕和向往。”
“你知道吗玛丽,我们苏联的书记约瑟夫,直至现今都还未读过大学。”
“曾经的nazi德国元首阿道夫,他更是在考维也纳艺术学院时,两次落榜。”
“墨索里尼也顶多是一位乡村教师。”
“这些生活都与你离得太远太远,你在十四岁之前,都是在家中接受私人教师的教育,你可以学习到你愿意学习的东西。”
“即使到了大学,就读的也必然是贵族学校,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在你眼中,这些东西都是触手可及,可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何等的珍贵,何等的遥不可及。”
汽车,不知何时已经到达了白金汉宫。
玛丽整个人都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脑海中不断重复着玛利亚的那些话语。
看着这个名义上的侄女,玛利亚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她与玛丽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原时空中,伊丽莎白二世的辉煌,都是建立在她的财富和女王身份上。
可就仅此而已了。
玛利亚想再推动几分,可最后,她只能沉默地走出汽车。
临走之前,她回过头看向玛丽,看着这位还处于呆滞状态的玛丽。
又是一声叹气。
“下去吧,离开温室,去看看人间疾苦,看看那不同阶级的人生百态。”
说罢,转过身去,直步离开了。
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但并不完整,玛利亚所想观察的可不止有一套街区,但因为玛丽的原因,她只能看一条街区。
一条街区的取样并不足以论证所有,玛利亚需要观察更多。
只不过,玛利亚还是有所收获。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番举动会不会给玛丽公主带来什么影响。
如若没有,那么,她还是会成为那个伊丽莎白二世。
如若是有了,那么……
该变一变了。
………………
回去自己的房间后,玛利亚便立即将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这个时代并没有电脑,也没有便携式录音机,她能做的,就是用笔头来记录。
有关于南希斯曼街的情况,玛利亚都根据记忆记了下来。
不仅如此,还有英共目前的状况。
今天所遇到的那位英共成员,其实是有目的性的。
他确实跟着一大群同志过来搭建饭堂,但在玛利亚到来伦敦时,他便收到了来自组织的指令。
这条指令,便是将一张纸条,传递到玛利亚手中。
而他们之间的传递手法,正是那一次握手。
当玛利亚将纸条摊开,她立即掏出一把密码本,开始解译上面的内容。
然后,他得到了一条十分重要的情报信息。
英国工党,正在利用这三万俘虏的问题,不断地进攻丘吉尔。
这件事,玛利亚早有预料,只不过缺乏明确的证据。
如果无法百分百确定这件事,玛利亚就需要着重考虑这次谈判。
毕竟这三万战俘,其本身就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资本。
从国家利益方面去分析,工党所提出的各种福利政策和民生政策,都有利于英国发展。
工党可不是英共,成立于1900年的工党,其主要关注方向是中产阶级,而且他们所推行的是费边主义。
费边主义,即以‘渐进、缓慢、间接’的方式,实现社会主义改革。
说白了,就是一个改良主义政党。
费边主义者曾如此说道。
“是说暴力乃是进步的产婆吗?但暴力同样是混乱的产婆,是戒严令的产婆,既然如此,就应当否定暴力革命。”
带着这样的思想观点,费边主义展开了温和的社会主义改革。
如果放在沙俄时期,费边主义必然是死得不能再死,因为那时候的沙俄,也同样存在过如同工党一样的组织。
而那,便是国家杜马。
只不过,在斯托雷平的操控下,国家杜马直接成为沙皇傀儡。
可是,英国国情不一样。
放在英国这边,推行费边主义的工党,反而发展得比主张暴力革命的英共更加顺利。
直到现在,工党已经取代了自由党,成为了继保守党之外的另外一个主要政治党派。
如果让工党上台,到那时候,英共的生存可能更加困难。
因为,对待左翼最狠的,往往就是这种不同方针的左翼,特别是改良主义派系和暴力革命派系,那是水火不容的。
只不过,玛利亚又考虑到了另外一点,如果工党真的可以把丘吉尔给搞下去,那么,对于英国殖民地的解放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
玛利亚看不爽丘吉尔,对他是百分百的不喜欢。
然而不爽归不爽,丘吉尔还是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
丘吉尔是绝对的殖民主义者,他会咬着自己的殖民地而不松口。
相对而言,工党对于殖民主义则有着一条灵活的道德底线。
只要有利,他们就可以反殖民。
但反归反,他们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且,即使放到未来的二十一世纪,玛利亚也依旧觉得,英国工党很拉胯。
例如在反殖民方面,二战后工党执政艾德礼内阁在殖民地问题上并没有太积极的的进行‘去殖民化’的政策。
可以说,在关于殖民问题上,工党和保守党基本没有根本性矛盾,只是区别于双方的政策细节问题。
这就使得,工党并没有完成他们所认为的‘反帝反封建’的任务。
正所谓左人互开,在玛利亚心里,她早就把工党给开出左籍,她认为,工党就是另外一个保守党。
可蚊子小也是肉,身为保守党的对面,拉扯一下工党,能给保守党不少压力。
更何况,丘吉尔与罗斯福的利益关系,那叫一个稳固。
即使在未来,罗斯福真的要病逝,其继任者也必然会维持与英国的关系。
就在玛利亚还在琢磨着工党、保守党和丘吉尔之间,哪一方对苏联和世界革命有利时,一个念头立马从她脑海中浮现而出。
为什么要考虑这么多呢?苏联的实力压根不虚英国,即使美国来了,以现在的苏联整体实力,也是完全足够的。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考虑那么多了。
这就像是,任凭你招式再多,也抵不住我一拳的威力。
想通之后,玛利亚便转变想法,从‘如何有利于世界革命’,转为‘如何有利于英共’。
可无论怎么去分析,玛利亚都无法得到一个很好的答案。
毕竟,就以英国现在的环境来看,英共压根就没有崛起的机会。
无论是工党还是保守党,他们都不会允许英共崛起,因为他们之间就有了一套游戏规则,而英共要想上台,就必须破坏游戏规则。
除非,英共也走向改良主义。
回想起原时空中的英共,就是因为各种内部分裂,再加上苏联入侵了捷克和阿富汗,最终使得英共陷入绝望。
逐渐地,以g.麦克伦南为首,英共开始走向和平过渡,并在1990年,抛弃了弗拉基米尔主义思想。
如今的苏联自然不会犯原来的错误,但如何扶持英共,玛利亚实在是没什么头绪。
英国可不是昔日的魏玛共和国,那是一个完整的,还存在着强大军事力量的英国。
毕竟,德国战役的规模再怎么大,也没有原时空中的二战那么大,伦敦也没有受到任何空袭。
依旧掌握着军事力量的英国,绝不可能在这方面,跟魏玛共和国那样妥协。
左思右想过后,玛利亚决定从那三万战俘入手。
就在玛利亚还在苦思冥想之时,玛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正一头扎在软熟的枕头上。
她整一张脸都埋了进去,脑海中,全都今天所看到的事情。
追偶像的心,变得复杂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