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最后一次站在古老、神秘、贫穷而又彰显地杰人灵充满希望的热土上,滚滚东流的大河里整装待发的轮船就要启碇,澎湃的河水泛着清澈的潮涌,波浪声声犹如浑厚而清越的编钟穿越五千年的悠远时空,撞击着着他沧桑磨砺的心灵。为了这片朝气蓬勃,孕育着盎然生机的热土,为了千千万万劳苦大众能够过上幸福安宁的好日子,祖祖辈辈一代代锦秋人义无反顾地抛洒着青春的热血和汗水,进行了百折不挠、可歌可泣的英勇斗争,艰难执著,自强不息,捍卫着民族的独立和尊严,那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那刻骨铭心的历史画卷,那披肝沥胆的戛戛创业史诗,那惊心动魄的铿锵震撼一幕幕涌上心头。
姥爷常说是锦秋湖父老乡亲养育了自己,是锦秋湖父老乡亲献出了自己的优秀儿女,豁出性命浴血奋战舍生取义才干走了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就像他内心愧疚不已无法面对,永远抬不起头来的童五老汉。
原本自己曾经是拍着胸口答应把个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二愣子领回家,好让六辈子单传的他为童氏家族的此支传后来着,可稍一疏忽竟铸成了千古大错,而正是这位自己忏悔疚责,一直割舍不下,其独子二愣子又在莲花村保卫战中牺牲了的童五老汉,耄耋之年居然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老人悲愤交加,把自己早就备下的红松棺材拉到利见桥大集上,让保长写个纸条,打了蜀黍糨子贴上:“卖了捐机枪,杀光日本鬼子!”
全集的人都赶来了,姥爷倍受感动闻讯前去,他难受地流着泪说:“十叔,你不能卖,给你送终的人走了,他是为消灭鬼子献出生命的,有我在,有抗日大队在,我们替你送终。你就别卖了!”
老人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得卖,哪怕换几粒子弹,我也是对得起儿子对得起被小鬼子杀害的乡亲们!”
姥爷见没法阻止他,就哭着把棺材盖打开,将自己各个口袋里的钱都掏了个遍,往里扔下去。在场的赶集的人立刻涌上去,都暗自啜泣着往里扔身上的钱,没钱的就放下赶集带来卖的东西……
姥爷峥容邃目,手扶铁栏杆,伫立秋风中,沐浴着杲阳河岚温暖清丽的爱抚,他感到自己身飏如鸥,贴着现实里的雪浪,梦天中的紫芦花,脑海上的流云,随心所欲潇洒地飞行,那些走马楼台类转蓬的景象复又挥之不去地呈现在了眼前……
他永远忘不了跟随自己转战锦秋湖上将生命奉献给这片黄土地的那些渔农子弟兵、热血英烈和惨遭敌人杀害的无辜百姓,尤其忘不了自己的爱妻梅玉莲,特别是后来入伍的省城来的青年爱国中学生陈雯雯,直到她捐躯殒命不幸牺牲大家还都不曾知道她到底是哪里人,那是多么感天动地又令人痛心疾首撕肝裂肺的悲怆壮举啊!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确实让不少男儿都汗颜惭愧自觉不如啊!但是,他尤其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由于粗枝大叶整天忙于行军打仗疏忽了对于这位刚刚入伍的女战士的关怀和照顾。
当着安三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她牺牲前后的表现、经过哭诉给他的时候,姥爷这位五尺男儿再也不能抑制住奔腾喧豗的感情潮水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段让他永远不能忘怀又深感惭愧的往事再一次扭疼了他的心旌……
那是一九四四年早春的一个寒风料峭的清晨,门背里挂猪头门前一脸门后一脸吃里扒外的莲花村保长马虎又敲着个破锣,吱啦着个母鸭嗓子,走街串户地下通知了:“从周围各县前来会剿扫荡的鬼子被湖海游击大队、锦秋独立自由抗日大队和山东纵队第三支队阻击在了曹王东南王海寨大坡里,大仗已经打起来了,要求每十户出一副担架组成救护队全力配合准备接济伤兵。”
还是昨天晚上,两个中队的日本鬼子血洗了阎厨、曹营、西孙、东鲁等五个抗日堡垒村,同时,从张店、临淄合围的装备了坦克和九二步兵炮的鬼子两个中队也压了过来。
锦秋湖独立自由抗日大队、河海游击大队和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三支队三家抗日武装前去救援、阻击,想择机重创进而消灭在鲁中根据地犯下细菌战罪行的秋谷大队的有生力量。
他们和鬼子在裙带河东岸遭遇、交火,短兵相接,很快发展成了白刃格斗,刺刀见红地拚杀在了一起。十几辆直抻着长脖子履带嘎啦嘎啦转动的坦克排成横队,像一群绿毛野狼似的在抗战队伍构筑的壕沟工事前的一片为清澈卤水里疯窜着嘴巴硬挺了长长大针的白鱼儿,恣肆着粉红米花的红荆条棵子的小浅潭沟密布的低洼盐碱荒原上撒野。坦克车后边,跟着一队队弓着腰头戴钢盔的矬鬼子。他们一边小跑一边放枪。抗战士兵早已摸到了打他们的门道,三五个一组的跑到其侧面一个个炮弹坑里或崖头后,避重就轻,脸色平静毫不害怕地打着步兵靶子。一会儿,分不清是哪一方的机枪像野狗一样狂叫着,一道道火舌扇面般展开,双方冲锋的士兵像秫秸般纷纷折断摔倒。
突然,鬼子的火焰喷射器喷吐出一股股遍地打滚的熔烈**,冲锋的抗战士兵抖擞着身上油火在地上打滚,挨不过的站着在火焰中挓挲着,手舞足蹈,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不远处白刃战正酣,大家吱吱发狠地嚎叫着,枪刺大刀咔嚓嚓拼成一团,更有拳打脚踢、卡脖子捏蛋子、咬指头揪耳朵、抠眼睛采头发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刀光棍影,血肉横飞。
一个黑脸民夫抬着个胸膛中弹的队员跌跌撞撞地在野地里奔跑。飞蝗般的子弹打得她的身后的泥土冒起一簇簇细小的白烟。鸟群般飞掠过去的炮弹发出的尖利呼啸和打着哆嗦的手雷、掷弹筒的隆隆爆炸声呼应着,发聋振聩,一阵嘹亮的军号吹罢,抗战士兵们呐喊着潮水般涌了上去,让没见过如此激烈场面的担架队民夫腿忙脚癫,不辨方向,胡乱奔跑,噪杂的呼喊和凄惨叫嚷在寒冷旷野里此起彼伏。
地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了一塌糊涂的猪栏泥,成堆的火热弹壳在烂泥里滋啦啦地响着。
这时,一个剪着短发撇着济南口音穿着件醒目的落淡了的酱红色上衣的卫生队员站在田埂上大声地喊叫着:“别乱跑!别乱跑!保护好伤员……”她脖子上围着条旧围巾,腰里束着一条武装带,腰带上悬挂着一只系了白毛巾的搪瓷缸子。她脸色蜡黄却无所畏惧,夹在卫生队和民夫流里,在火线上穿来忙碌着抢救受伤的抗战士兵。
一梭子弹打在她周围的布满黄白结缕草、披碱草和紫花地丁的地上,泥土冰屑飞溅起来,她一个咕噜滚跌了下去。嘴啃地的一瞬,她蓦地发现了一墩被热血烫融了的积雪旁边盛开了的几朵紫叶金蕊的蒲公英花,天**美的她完全折服于大自然生命的无上魅力。
战战兢兢的身体为顽强和愉悦的精神鼓舞着从齐胸深的壕沟里站起来。她双手**泥土里,匍匐前进,军袄开始冒出一缕白烟,显然是着火了,便就地打了个滚,见还不奏效,遂抓着泥土往棉裤的火窟窿里按搽,不停地用双手捻着木红处来回揉搓。
震耳欲聋的枪声还像除夕子夜的鞭炮连成一片,抗日队员和八路军战士们呐喊和鬼子短兵相接打成了胶着拉锯格斗。女卫生队员背着药箱站起来,往前跑了几步,猛地跌倒,跌得四仰八叉,像被子弹打中似的。她趴在垄沟里向前看了看,又跳起来奔跑,身子弯着,像一棵成熟的谷子。她掀翻了三个半鬼子死尸,从里面压着的人堆里拉出了一个炸没了右腿的八路,见裸露着白骨头茬子的红肉银筋烂乎乎的断口子上鲜血直流但一息尚存,就立即从药箱里拿出绷带和止血药物简单裹紧了。她使尽浑身力气,极其费力地往回拖着,像蚂蚁咬着一条大虫子回窝,等有民夫经过时,她就抬手招呼了一副担架,三个人将重伤员搬了上去。
姥爷率领的锦秋队员们打得非常顽强,排长穆铁锤手握鬼头大刀,一口气就砍倒了三四个鬼子,刀刃都卷了起来,最后被一梭子弹打透胸膛,临终前还血头血脸地大喊着“杀啊!杀啊!”的;大个子参谋拐子杨被鬼子刺伤,肠子流出体外,仍伸出双手掐住鬼子的脖子不放直至拤死;尜牙被鬼子的刺刀刺穿胸膛,仍然坚持一手拽着鬼子的枪口,一手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
而那位年轻的女卫生员表现的更加沉着勇敢,作为战地救护员,她义无反顾地来回奔跑在硝烟中抢救伤员
,当看到一个三支队的连长张三孬在用手枪击毙了五个端着刺刀捅死了三个鬼子后也倒在了一道垄沟头上漩窝子的血泊中,她就冒着枪林弹雨赶上去急救。
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个鬼子军官挥舞军刀把连长砍死了,愤怒的她顺手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奋不顾身地跑上前,把鬼子军官砸倒在地,打得流着稀烂的脑浆。不料当女卫生员起身时,一颗子弹打中了她的左胸……
当天下午,莲花村里就抬进了十七八个伤兵,那个容貌俏丽的女兵也在其中,她被安置到了安三老奶奶家北屋炕南头的窗下,女兵军帽掖在了枕头下没戴,乌黑的短发蓬松里掩映着一张毫无血色还充满了孩子般的稚气的圆脸。女卫生员正安祥静美地半睡着。安三老奶奶从一个黑脸汉子——抬担架的民夫六侄子大圣口里听说了她英勇的表现,倍受震动,便百般体贴地呵护着。娘俩说话间,女兵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攒了好一会劲,吃力地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一张照片和两块大洋,递向安三奶奶手里,示意帮她寄回家去。
安三奶奶极度伤心地看着她的惨白如雪的鹅蛋脸,听到从她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声深沉绝望的叹息。女兵眼睛里似有几粒火星在闪烁,数颗泪珠滚下来,嘴唇艰难地颤抖着,发出了蚊虫鸣叫般的细声……继而,眼神随即暗淡无光,头乏力地顺着枕头的高低外向了一侧。安三奶奶急忙伸出双手悲痛难当又仔仔细细地垫在她的头发下。
弥留之际,孩子似的女卫生员一直在哭着叫妈妈。几个见惯了市面的大老爷再也擒不住躁动的情绪不禁抽泣成块,泪流满面。街坊们明白为赴国难她的选择意味着多么巨大的决心和怎样坚强的意志啊!
黄昏时分,那位女卫生员慢慢咽了气。
安三奶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在场的渔农纷纷打手用担架把她送到了村东的乱葬岗子里。
由于条件太落后了,又加上鬼子实行“三光政策”,导致东西奇缺,安三奶奶只有揭了自己炕上铺的小苇席子来裹女兵的遗体了,她也跟着担架来到了墓地,亲眼看着女兵入土安息。
下葬前,安三老奶奶再次掀开盖着女卫生员的白布,女兵那善和美丽的面孔深深地烙进了安三老奶奶的心里。
埋好女卫生员回到家中,两天后,她利用战斗空隙,向戴凤兰打听到,女卫生员才十七岁,是济南正谊中学的一位在读的初级中学生,参加了市学生联合会巩水秀等组织的声援华北**抗日先遣队游行示威活动,为抗日救亡,热血沸腾的她毅然决然当即拿着家里给的伙食费,在学校救亡宣传组织处报了到,之后,就匆匆忙忙远赴鲁北抗日前线,刚到第三天就马不停蹄地参加战地救护。
安三奶奶说战事正紧,鬼子横冲直撞,信来不及到城里去寄了,许多渔农四处逃生,安三奶奶就把信藏在了自己出嫁时娘家陪送的箱子底下。
可谁知接下来几天阴雨连绵,箱子渗进水,信皮和信纸都不慎沤烂了,待拿出后字迹已无法辨认,只有那张照片有大洋垫着,保存得还行。
信的地址记不清了,安三奶奶隐隐约约记得当六侄子大圣给她读过的信的大致意思是:女儿离家参军没告知父母,很对不起父母,但为抗日救国就不能忠孝两全了。眼下有可能身死他乡,望父母不要悲伤。抗战胜利后,就魂归故乡。现将身边的两块大洋和一张照片寄回,留作纪念。
由于怎么也想不起详细地址,内心愧疚的安三奶奶一直未能完成女兵的遗愿。悔恨着在队伍上才见到这位女卫生员一面竟成了永别的悲怆。
听了安三奶奶的痛惜交加的泣述后,当天下午刺泥鳅就跑到安三奶奶筑好的小坟前,插了一根柳条,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后来,他和安三老奶奶每年都要到女兵的坟上烧把纸。
若干年过去了,他插的柳条已长成了参天大树,随着安三奶奶老得再也走不动了,她便叮嘱孙子一定要每年去上坟。
一九**年,九十二岁的安老三奶奶去世,咽气前还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此事。
再后来,莲花村村往南不到两公里的荒凉孝妇河隈子,成了一个扩充了的很大的乱葬岗子。
在那块密密麻麻的坟茔中,也葬着这位女战士,以及和她一样沉睡过去的当年的抗战英烈们。岗甸子内嵩草深旺齐胸、没顶,狉獉中蛇、蜥蜴等虫类乱爬,野兔黄鼬猞猁獾追逐嬉闹自由出没,里面长着许多大树……烟柳树遮天蔽日云簇影幻,老刺槐五股六叉高矗葳蕤,秃桃子树旁逸斜出枝叶浓密,狗奶子棵蓬菀漫卷成浓郁的苍架华盖,白毛芹、大戟缜纷拥挤,旋花蓼纠,烟缠雾绕的晨昏和阴雨天,森瘆朦幽,人们望而生畏几乎没有谁敢去。
“*****”开始后,一九六七年三月,好出晕蛋的老湖滨镇东南乡的一伙子***们打着红旗西斯底里挥动钺斧砍伐了树木,抡起铁锨铲平了那些坟头,干成了日本鬼子都没有干到的事,从长眠的英烈们身边抠出了所谓的“粮田”。
三月平坟,四月种豆。十一岁的孙子在学校停课闹革命后跟着爹刺泥鳅和安碌碡爷爷一道被生产队里带到乱岗地参加学大寨劳动。
一天中午放工,等其他社员都回去后,他们祖孙三人多处瞅测,横竖跨步丈量确定了一座平过的坟基,偷偷地筑起坟来,双膝跪地,祈祷了几句后,便急匆匆地装作没事一样回家……这是后话。
抱着巨大的忏悔内疚,动身几天前姥爷就一再嘱咐留在地方上的负责同志走访知情人力争日后一定要寻找着烈士的籍贯和详细情况,送烈士还家。
“骏蛙呀,愣啊,等船儿到了羊角沟,离海面近了,风会很大,你要多穿点衣服,要注意,别着了凉。”周嫂关切地看着硬朗矫健的骏蛙二舅和三愣。
“嗯!大娘!”二舅默默地点点头。
“哦,大嫂!”三愣微笑着回答道。
三愣、骏蛙按照运兵船工作人员的导引,随了队伍来到了船上,他们转了几条通道找到舱位,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放到了长长的坐板下,才转回身来到船舱外的甲板上,周嫂、安碌碡、戴凤兰、刺泥鳅和黄鳝等已经挤在送行的人群里,先后簇拥着厮跟了过来,他们将家乡的莲子、薏米、锦秋蒸熏陈鲝(zhǎ)鱼干、大枣和煮熟的咸鸭蛋淡鸡蛋装载两根老粗布小口袋里,一起动手给三愣和骏蛙斜系到了肩膀上。
一身崭新戎装的三愣“啪”地一个标准的立正,来了个沉重的敬礼.
“谢谢,大伯、大婶。谢谢凤兰、黄鳝、刺泥鳅,老乡们!”骏蛙也扬起右手打了个慈祥规范的庄严敬礼。
“哈哈,哈哈!你看他爷俩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老梁啊俺早就说过三愣、骏蛙都是块好钢,像他哥哥、老子一样有种!”安碌碡说完冲着周嫂他们相互乐呵呵地笑着。
姥爷平静地说:“出息那是从前,重要的还得看以后表现,新的斗争环境绝对艰苦也会很考验人,只要他们还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别辱没了祖宗就行!”
黄鳝和刺泥鳅攥着骏蛙和三愣的双手像是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安碌碡仿佛意犹未尽,还要张口说什么,被周嫂一搡腰部,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把最宝贵的时间留给他们年轻人。安碌碡不好意思地一边转身一边嘟囔道:“看我都老糊涂了!”
“凤兰,我会很想你的,无论打到哪里我都会惦记着你,渡过渤海海峡到了东北,等部队一安顿下,我会抓紧空闲,及时给你往回打信。”三愣无限深情地说道。
望着三愣百般依恋的火辣目光,戴凤兰点着头,深沉的慧眸对上三愣留恋的笑脸,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这一笑仿似三春桃花,说不出的动人,便是那轻飘的流岚也似被染上了缱绻,绽出耀眼的璀璨。
“三愣,你是我在鲁北遇到的最好的哥哥,我永远不会忘记咱们一起在锦秋湖上一起打鬼子的那些日子。”
“凤兰,但愿老天爷保佑,要是我没有被子弹打死,你我以后还能见面。”三愣亲着泪花和戴凤兰又拥抱在一起。
不等三愣说完,戴凤兰扭过脸,抬起右手将手指斜视着挡在三愣的嘴唇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不许你胡说,亲爱的好哥哥,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凯旋归来。请答应我,你吉人天相,会感动上帝眷顾你的,你绝对不会有事,咱们一定会再次相会的。”
“好姊妹!”信任的微笑中,三愣依依不舍地呼唤着戴凤兰。
“梁大哥,我会一直等着你的,相信那一天不久就能到来!”戴凤兰有些哽咽地带着惜别之情。当三愣整理了一下行装抬起头时,看到她眼里已经扑闪着泪光了。
虽然远远隔着好几辆牛驴车,可此情此景周嫂她们大家望着他俩难分难解如胶似漆的样子,断断续续听见一对革命情侣依依惜别的温暖话语显然是倍受感染,都纷纷为两人的暂时分别感到惋怜,想把最后的金贵的时间留给三愣和戴凤兰。
他俩互相凝望着对方,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倾诉尽胸中的感念。戴凤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脸红着就要扑到三愣的怀中,由于害怕送行的人们看见,三愣双臂只是半搂着戴凤兰,“凤兰,等战争一结束,我第一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博兴找你,那时咱们又会在一起了,请相信我,凤兰。我看最多两三年,咱们就会团聚的。”
举止安详稳重温文尔雅的戴凤兰秉持着那仿佛天生的温馨缘分,可一想到分离禁不住浑身一颤,她瞟了一眼三愣,见三愣正认真凝神地看着自己,连忙下意识地低了头,一阵莫名的惆怅翻涌上来,隐隐觉得两人相距一下子变得那样贴近,但她自己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嘴唇,揉着辫梢,右脚尖不停地跐动着左脚尖。
过了一会儿,她鼓足勇气仰起脸颊,满含着汪汪的泪水,她美丽的眼睛就像澄澈流中的蓝宝石一样闪烁着晶莹灵慧痴情的光芒,“我真是离不开你!”戴凤兰又说了一遍。
紧接着她双手两腕插到一对耳朵下,往后猛一弄,撩开了自己的长发,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根银光闪闪的项链,只见那条精致的项链上缀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她踮起脚尖,伸出纤柔的双臂,将护身项链戴在了三愣的脖颈上。
“亲爱的,时时戴着它,别取下来,我会时时处处祈祷上帝保佑你的!”
三愣顿时感到一股梦寐以求的异性美丽灼灼的青春魅力化作了巨大的暖流如约传遍了全身。从这根细细的项链上,三愣显然感觉到了戴凤兰身体上的和煦温热,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芳香,更感受到了一位女人对自己的真挚爱情。
“亲爱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归来,跟你跟锦秋湖的父老乡亲们团聚的。然后,就,就,就生,生,生一大帮胖娃娃!”
三愣吻着脸色**的戴凤兰那柔绵的秀发,吻着她俊俏的脸蛋,吻着她晶莹的泪花,那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痴迷又多么值得留恋的香味啊,他觉得她的泪水是苦辣的,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潸然滚涌,一阵酸涩殷殷泛起,像无数条小虫子在噬咬着她的神经,滋味难当!暂时的分别对于这对革命燕侣莺俦来说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煎熬啊!他们躲在一棵大树后深情、热烈地亲吻着。
客轮的汽笛一声声幽亮而节奏高亢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响了起来,前来送行的人们纷纷离开即将启碇的轮船。
芦苇紫花盛开的时候总是静逸畅扬的。晚秋,阴潮清冷的午后,渐起的白露倒映里太阳发出凉爽的光芒。
也许是预感到主人要离开自己远行了,姥爷豢养的那只鱼鹰子几天来一直萎靡不振,任凭活蹦乱跳的小鱼虾送到面前,它始终蜷缩着不吃不喝也不动弹,脑袋伏在地上。周嫂只好叫安碌碡一块带着他来给姥爷他们送行。姥爷抓紧一个小空暇,深情地捋划着它的油亮蓝荧的长脖跟,用自己胡子拉碴的下颌来回蹭了几下它坚硬的喙勾,鱼鹰子灰色的小眼睛,似乎有些留恋地湿润了,一张一合,一合一张,一会儿深情地打量着姥爷和行色匆匆的战士我们,一会儿又瞭望着天空,而云缝里飞过的三几只苍鹰被夕阳照射着镀满了金黄,如同流星一般的炯明绚烂。
姥爷将手伸进背包里掰了一小撮窝头,看着鱼鹰子吃了,然后说道:“老伙计,再见了!你要好好的听他们的话!”
说完就转身上了船。
锦秋湖上好的天然滋养和姥爷的正大光明的精心呵护赋予了它清流般的双眸,坚贞不渝的守候和希望的盼冀,古老的眼神此刻就像夕阳支离浑浊的碎片,抛散在每一寸烟波浩渺的碧波翡浪间。长满皱纹的老树枣树下那只鱼鹰子凄善绸缪、形影相吊百般眷恋地引吭鸣叫着,声音苍凉悠远,时断时续,或高亢尖利,或低迷怏惘,或惶惑凄楚,或愁忧**,默默注视着一河澄水涣涣汤汤向东滚滚淌去。
“梁哥,梁哥……我等你直到永远,等你回来娶我!祝你一路顺风!”
“凤兰,亲爱的凤兰,都是战事赶得来不及跟你办了喜事就走了,真对不起啊,再见!等我回来!我今辈子非你不娶啊!”三愣抑制住滚烫的眼泪,猛一松开手,两个胳膊往里蹭了一下戴凤兰僵垂的双臂,然后转身离去。
小清河上游发作得肥头大耳猪群似的河水汤汤向东奔腾着,三五条帆船顺漂直下,船工们掩饰不住大地光复的亢奋,一边掌着舵,一边引吭高唱——
锦秋湖的那个水呀,流得清汪汪的蓝我亲爱的二妹子嗳真呀个真好看萤火虫挑灯笼照眼前,螃蟹盖盖淘米俺不嫌只要今辈子和你成家搭伴伴铡刀轧头也不呀不遗憾昨晚刚牵了你的手,白天还想着跟你呐见面面三天像一年没看到你,魂不守舍打听你个遍一把逮住你的胳膊腕,说不下日子你甭想颠上月走了你俺村口苦盼盼,好吃的给你攒着盆碗冒了尖相见时难别亦难,风筝筝高飞俺攥紧了线线轱辘井绞水桶桶呀转,小妹妹那个叫一声哥哥你可曾听见?一湖的翠云赛绸缎,金银财宝俺不稀罕开了春又回来了大雁雁,妹妹我心里想你了撑舟直往湖里蹿漫坡坡苇蒲多旺繁,妹妹我等喽你又一年任凭粉荷花变成了熟莲蓬,铁打的情分哪怕海干山撼对着油灯我穿针引线,绣一对鸳鸯保呀保平安月亮明晃晃星满天,梦一次哥哥我急一身汗小荷包永远挂在你腰间,打下了江山啊你快点把家还崖浜子蓼花伴着苘麻杆,受苦遭罪俺忠贞不改还是把你恋
此时,戴凤兰已是暗暗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了,河风飒飒,本来就难以强忍猛重抽凄喟叹的她被灌得呴呴直打开了哽嗝。
三愣紧走了两步,回过头向戴凤兰挥了挥手,脸上露出勉强的微笑,然后,转过身向舷梯走去。
应该让出征的战士,自己亲爱的人儿,带着欣慰和欢快开拔。她这样理智地想着,“梁哥!我等你回来!”身后传来戴凤兰狠拉起情绪“高高兴兴”的呼唤,听着这温柔亢爽的声音,一直克制着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三愣停下脚步,呆立在舷廊上,家乡的秋风再一次缱绻地吹动着这位鲁北后生刚毅俊俏的脸颊和油黑旺盛的头发。
“梁哥!梁哥!”又是一声温柔的呼唤,这离别时刻让他格外地肝肠寸断翻江倒海,他犹豫了一下,他不敢再回头往身后看,他不愿意让凤兰看到自己也在流泪,他知道,自己再回头,也许就会在梦中一样控制不了自己,跑上去和戴凤兰紧紧拥抱在一起,自己就再也没有力量挪开脚步。
三愣努力矜持着自己激动不已的情慉,沿着甲板往前走着,任凭清泪流淌,他耳旁回响着戴凤兰的深切呼唤。他发狠地自虐着一直没有回头,因他知道战争残酷无情,自己这一去不知道会怎么样,他不想因着过分的感情渲染而伤害到这位自己一直挚爱着的纯洁优雅的革命战友、纯洁善良的好姑娘,但他的心却一直在难受着。
“梁司令,祝你们一路平安!”
“三愣、骏蛙哥,一路顺风啊!”黄鳝、刺泥鳅他们一直不停地扯着嗓子动情吆喝着,这么使劲地喊着,从每句话的中间起已经哭腔声地变了调,岸边送行的每个人眼里都噙满了泪花,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亲人们这一去会何时才能回来。
“再见了,锦秋湖,再见了我敬爱的亲人们呐!”姥爷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呼喊着。
庞大的客轮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螺旋桨翻起滚滚浪花,推动轮船缓缓驶离码头。
三愣背着行军铺盖、枪支挤出队伍走向轮船尾部,扶着舷栏,出于正常礼节他向码头上的送行的人们挥着手。而戴凤兰仍然痴痴地呆立在岸边,高举着手臂,向她用力挥着手,两人就这样互相遥望着。
“再见了,黄鳝、浪妮、刺泥鳅!”
“再见了,安大爷、周嫂,凤兰妹妹!众乡亲!都请回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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