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莫不耸然。这时一个坐得离火盆最近的老者急忙离席而起,一把夺过拿一个家丁手里的包票道:“这不能烧啊!”四个仆役这才停了手。
老头对着冯谖,“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道:“公子,这可不能烧啊!我们都知道薛公仁义,但我们也不是没良心的人,薛公知道我们还不上钱就要烧了债券,这让我们于心何安?”
这话一说完,一大群人呼呼啦啦都跪了下来,齐声道:“是啊!郗公说得对啊!公子,这债券不能烧啊!刚才烧掉的若有小人们的,小人愿意重写一份。不能烧啊!这岂不是要陷我们于不仁不义?到时候天下都知道我们是欠债不还的小人,我们还怎么过活呢?”
也有不少奸猾的人心里暗暗窃喜,他们本来也就还不上钱或者不想还,这一把火烧了正好,一了百了。但现在大部分人都请求不要烧,他们若是不跟风逐大流,反倒显得他们别有私心了。为此,他们愣了一下也都跪下了。
冯谖见身前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地,急忙上前扶起带头说话的那个老者郗公。这老者一身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家里三代赤贫的,可是这一身虽然破烂,却浆洗的干干净净,须发皆已花白,脸上全是深深的皱纹,触手之处骨瘦如柴。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居然带头反对烧了债券,其正气傲骨,可见一斑。
冯谖看到这个老人,蓦然想起自己在临淄蹲大狱的时候认识的郑老,两个人都是为生活世道所累,却仍旧不改心中一腔热血,比这天下许多人强上太多了。
世俗之人大多追名逐利,趋利避害,世风骚然,但安知天下没有持正立身之辈呢?
冯谖问道:“前辈高寿?”
郗公道:“不敢劳烦公子过问,老汉今年六十一了。今天老汉倚老卖老说一句,这些债券不能烧啊!公子……”
冯谖退了三步,一礼到地,道:“前辈高义,世所不及,晚辈冯谖拜服,请执弟子礼。但此事实乃薛公所定,晚辈只是奉命办事,不敢怠慢。还请前辈恕晚辈不能做主。”
郗公呆住了,
双目饱含热泪,眼睁睁的看着冯谖缓步上前,从箱笼里慢慢抱出一抱包票,投入火盆之中,绢帛织物最是易燃,瞬间火光冲天而起,期间更夹杂着竹简“噼里啪啦”的声音。
冯谖看着眼前火焰,道:“大家都起来吧!烧!接着烧!”
四个家仆再次得令,把那些包票一份份拿出来烧了,那虽然只是这次收债的一小部分,但真要算起来,换成金钱丝帛,数量决然不少,可是冯谖一令,尽皆付之一炬。不少人心里都想这家伙是不是脑袋烧坏了?
天底下做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这一把大火烧得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那些投机倒把,耍小聪明的人,不管是压根儿就还不上的还是不想还的,又或者约好什么时候还的,这一下总算不用还钱了。愁的却是那些已经还了的,早知道有这么一出,当时就不还了,谁不愿意多往家里摡搂点钱呢?
更多的人则是耸然动容,这些玩意也能换钱的啊!居然就一把火给烧掉了,而且不但如此,他们身上的债券也都要烧掉了。这得多少钱?居然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冯谖道:“诸位身上的债券也一起烧掉了吧!”
这话音一落,最后跪倒的那几个人立刻就道:“薛公高义!小人们愿肝脑涂地,誓死效命。”
那些即将要烧毁债券的人也都道:“薛公高义!”
再看那些还了债的人,一个个纵使在烛光火影映照之下也是脸色黑沉沉的一言不发。
但是冯谖关心的不是他们,他只道:“既然如此,请诸位再添一把火,把债券一起烧了吧!从此诸位不在欠薛公钱了。”
话是这么说,但出头的椽子先烂,都推推搡搡,谁也不敢做第一个烧债券的人。
冯谖一看这架势,知道不行,必须要找个带头人才可以,便问龙荇道:“这些人里谁欠公子最多?”
龙荇和白蝴蝶之前心里还砰砰打鼓,但事已至此,又看到这人这般情况,已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干脆把心一横,一咬牙一跺脚,道:“李二傻子,五年前他父亲垂沙一战战死,其母病重,找公子借了一百金。”
冯谖眉头一皱,道
:“李二傻子?这是诨名吧?大号叫什么?”
龙荇呆住了,因为李二傻子这人呆头呆脑的,所以好事的人都管他叫做二傻子,叫的人多了反而没有人记住他的真名了。龙荇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干脆扯开了自己的破锣嗓子就吼道:“李二傻子!出来!”
这一下冯谖白蝴蝶也都是醉了。
内中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憨里憨气的人浑身一抖,赶紧离席而起,趋步上前道:“龙……龙哥,找……找……找我何……何事?”
冯谖问道:“你就是李二傻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二傻子道:“小……小人……叫……叫……叫做李……李左。”
冯谖道:“你说话一直是这样吗?”
李二傻子李左点头哈腰道:“小……小人……天……天生口……口吃。”
冯谖道:“听说你也跟薛公借贷了,是吗?”
李左看着老实,实际上也很老实,道:“是,一……一……一百金。”
冯谖道:“债券带了吗?”
李左从怀里摸出一张帛书,双手递上,道:“在……在……在这儿。”
冯谖却不接,一指火盆,道:“去,烧了!”
李左头埋得更低了,连声道:“不……不……不敢……”
冯谖“嘶”了一声,劈手一把夺过债券,大步流星走到火盆边,揉吧揉吧直接往火炭上一丢,提高了嗓子道:“从今天开始,李左不再欠薛公任何债务!”
众人看的清清楚楚,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少的只是一个领头羊,现在连李二傻子的都烧了,自己也就放下了心中的担子,一个个把债券拿出来烧掉。唯有郗公一人拄着拐棍不动如山。
冯谖看在眼里,很是奇怪,道:“郗公,何以不动?”
郗公正色道:“薛公仁义冲天,老夫感激不尽,但滴水之恩不敢忘。老夫昔年曾随孟子,孟子曾说:‘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夫不愿因为薛公高义,而损辱自己的名节。”
冯谖看着冲天而起的熊熊烈焰,慨然对着郗公一拜,道:“孟子曾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今日郗公,真大丈夫也!当受晚辈一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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