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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 你板着个脸做什么, 好不容易背着他俩偷偷带你出来找乐子, 你这死人样可太伤为师的心了。”说着, 唐景虚喝下满满一碗烧刀子,冲着花倾尘的脸打了个相当不雅的长酒嗝。

花倾尘两眼皮一掀,重重拍了下桌子, 指着一地的酒坛子咆哮:“你还真就只是带我来‘醉春烟’喝烧刀子的?”

唐景虚满不在乎地反问:“不然呢?”

“……”花倾尘语塞,愤恨地抬起一坛子酒往嘴里猛灌, 末了“啪”地一声摔碎了酒坛,眼角微红,“和尚要来了,你们是不是故意支开我?”

唐景虚被他这话一呛,一口烧刀子入喉差点没让他闭过气去,颇为夸张地呛咳了好几声, 见花倾尘丝毫不为所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他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放下酒碗,单手撑着下巴,道:“为什么这么想?”

“今日可是师父的生辰,往年这日子,师父都不愿意出门,吃碗怜生煮的长寿面就进屋歇着了。如此反常,师父当我好糊弄吗?”

在花倾尘印象里, 每年一到唐景虚的生辰,他整个人就提不起精神,虽然明面上看着并无异样,但就连木然的应离都能察觉到他那种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淡淡哀伤。

唐景虚这人,似乎总是一副万事无所谓的随性样,可在那最特殊的日子里,他反而深沉了起来,每隔一小段时间便会恍然失神。看着他这样子,做徒弟的便心照不宣地不会去打扰他,故而,这本该算是喜庆的日子却是溪云山每一年最冷清的时刻。

因此,今天一早唐景虚兴致勃勃地敲开花倾尘的屋门,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甚至带到“醉春烟”大门口的时候,花倾尘都是一脸茫然的。当得知自家师父是背着怜生和小三偷偷带自己来找乐子的时候,花倾尘承认,他心底小欢呼了一下。

要知道“醉春烟”可是妖君手下那只母鸡精开设的最负盛名的花楼,算是聚集了妖界样貌最出色的众妖,并且面向四界开放,花倾尘早就想找个机会来艳压群芳了!

然而,当唐景虚拉着他走进“醉春烟”,径直闯过大堂走进最角落的房间里,挥退众姑娘,要了十来坛烧刀子的时候,花倾尘的脸色一下就不好了,僵硬了片刻,他咬着牙硬逼自己坐下了。

可半个时辰过去,唐景虚喝了三坛子酒才想起他似的,终于开了腔,一句微醺的话问出口,花倾尘不知为何忽然就想通了。

且不论唐景虚莫名其妙在这个日子独自带他下山本身就匪夷所思,就算他们离开的时候殷怜生和应离都还在屋里没动静可能是没醒,可冷静下来一想,花倾尘可不信就殷怜生那时刻瞅着唐景虚的警惕德性会不知道他们在这特殊的日子出门了还不闻不问的。

再者,唐景虚昨日去仙都为虞安临洗了魂,下一步就该是请高僧给她超度了,而称得上是高僧的,除了无那,唐景虚也不认得另一个了,如此想来,自家师父就是故意将自己诱骗下山的!

听着花倾尘的话,唐景虚轻口气,像八百年来的每一个生辰之夜那样透过半开的窗子望向黑云半掩下微红的月,眸色沉沉,心思似已走远,沉默了半晌,徐徐开口:“你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独自在房中做什么吗?”

见他突然深沉起来,花倾尘怔了一瞬,略一沉吟,极认真地回道:“睡觉。”

唐景虚忍俊不禁,却点了点头:“不错,我的确是在房中睡觉。”

“睡一整日?”

“嗯,一整日。”

“八百年来都是?”

“八百年来都是。”

犹豫了片刻,花倾尘轻声道:“师父是不愿在这个日子想起什么吗?”

唐景虚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摇摇头:“不是不愿想起,而是急于想起,可我……却把他们忘了,做个梦,就见着了。”

“他们?谁?”花倾尘下意识问道,“怎么会忘了?”

唐景虚回眸,淡淡说道:“我爹和我娘,倒也不算是忘了,只是太久了,记不清了。”

沉默了片刻,花倾尘定定地望着唐景虚的侧脸,出声道:“那此刻,师父还与我在‘醉春烟’喝烧刀子,是不打算见他们了吗?”

“醉倒了,不就睡着了?”唐景虚哂笑。

本以为自己都如此煽情了,花倾尘应该不至于闹着要回溪云山,不曾想,下一刻他居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唐景虚瞪直了眼,一时竟没明白他这是被自己感动哭了还是闹哪般,呐呐地问:“你……你哭什么?”

花倾尘泪眼汪汪地望着他:“师父,你甘愿下山买醉都不愿让我见和尚吗?”

“我……”唐景虚只觉一阵牙疼,这小狐狸怎么撞上和无那有关的事就精明成这样了?他这都拉下脸皮,用上苦肉计了,都没能把花倾尘的心思拨回来,还想要他怎样?

花倾尘哭哭啼啼道:“师父起码记得,尚且可以梦到,可我呢?我就知道自己是四界仅存的九尾妖狐,我族灭亡之际我还未开智,除了落汾是出于本能知道那是我族珍宝,其它的我一概不记得。唯有和尚,他是我记忆里唯一的残留,我不怪他当初执意把我推给师父,可是师父,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他了,我怕,怕再久一点,我也记不清了……”

曾经拥有,尚可缅怀,可失去的痛则是痛彻心扉的。

不曾拥有,满是艳羡,便是失去的彻骨心寒也渴望。

两厢对比,谁又该比谁好点呢?

唐景虚哑然,正欲开口劝慰,花倾尘先一步接着说道:“而且……和尚那张脸那么合我心,怎么就不让我多看看呢!我……我又不会把他给吃了!躲着我作甚?”

唐景虚:“……”

说来说去,这小狐狸果然还是惦记着无那那张脸。

眼前浮现无那古井无波的面容,唐景虚陷入深思,他一直觉得,无那那样的人,只适合出现在墨画中,墨笔蘸墨点水,在画卷上用极淡的墨色晕染而成,他俊美得不可方物,但他却总是没有一丝温度,他把一切都藏了起来,这世间浮尘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泛起他心头的涟漪。

但转念一想,唐景虚惊觉自己错了,这只天真无邪的小狐狸的存在,对于无那这个冷冰冰的精致人偶而言,似乎是唯一一个特殊的例外,同时,他也注定是一个意外。

“师父,我……能回去吗?”唐景虚蓦然没了声音,花倾尘梨花带雨地抽噎道。

见小狐狸红着鼻尖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唐景虚心头不由一软。

当年,无那将花倾尘从狼藉之中带出来,成为他开智后真正认识的第一个人,就像是小鸭子破壳后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动物当成母亲,花倾尘兴许也是这样的。于花倾尘而言,无那确实是完全不亚于任何一个人的存在。更何况,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样一张足以刻入心尖的脸,岂可轻言遗忘?

可这是建立在被掩埋的残忍真相之下的情谊,若是有朝一日撕开了那层遮掩,此刻的深情厚谊反倒会成为他们彼此的绊脚石,无那刻意避而不见就是想让漫长岁月把这情谊冲淡,然而素来大大咧咧的花倾尘竟会对他如此执着,怕也是躲不开“命”这残酷的字眼。

唐景虚把心一横,冲酒坛抬抬下巴,道:“倾尘,你醉了,天亮后我带你回去,我醉了,天亮前你带我回去。”

花倾尘一顿,破涕为笑:“师父,那你可得悠着点儿!”

月上树梢,一名身着素色僧袍的赤脚和尚敲开了溪云山上小院的门,他双掌合十对门后的殷怜生微微颔首:“殷施主,打扰了。”

将无那迎进门,殷怜生僵硬了一整日的面色才稍微松了些,他望了眼天色,暗自思忖着待无那超度完虞安临,便去“醉春烟”把唐景虚带回来。

应离等候已久,见无那走近,他向殷怜生点点头,低声道:“师兄,那我们走了。”

“应离,”见应离将无那引进屋,殷怜生犹豫着开了口,“不再等等吗?”

应离笑着摇摇头:“你和师父都是明眼人,还用得着等吗?”话音未落,他关上了门。

殷怜生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在院中石凳上坐定,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截木头,依稀可见是个人形轮廓,他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阵,又摸出一把刻刀,借着应离屋内透出的微弱烛光垂眸静静雕刻……

半个时辰后,应离屋内的诵经声停了,殷怜生收起手上刻着唐景虚面容的木雕,抬眼的霎那掩去了眼眸里晕染开的红雾,看着屋内依次走出来的两人,目光落到应离的脸上,那双敛去了情绪的眼眸在月色下晦暗不明,“走了?”

应离沉着地与他对视,脸上一片空白:“嗯。”

“那你呢?”殷怜生眯起眼,周身酝酿起一丝威胁。

“迟早会走。”应离依然平静。

无那对两人之间的异样视而不见,兀自道了句“贫僧告辞”,径直向门口走去,脚下步伐比来时显得凌乱了些。

“哈哈,我们回来啦!”还未走到门边,就听得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无那身形一僵,落在殷怜生眼里竟显出三分无措来。

门被缓缓推开,视线落到脚步虚浮的人怀中抱着的东西,殷怜生立时黑下脸,几大步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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