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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日光景，洞口等候的神仙便散去一大半，待得暮色渐起时，已是门可罗雀，哪里还有半个神仙踪影。想来那些神仙也是不易，屈尊降贵来此恭贺个小地仙，竟还要吃闭门羹，一身霉头没有去除半分，倒晒了一身滚烫。
我又透过门缝瞟了外面一眼，确是不见一神半仙，可回眼瞧衰神林夏，还是满身蛛丝缠绕，若非她一直苦苦挣扎撕扯，只怕早已被死缠成蛹，动弹不得。可神仙都走尽了，如何她还为那蛛丝缠绕？好生怪异，我掂了掂手中顾生扇，终是不解。
我瞧着林夏，终于无奈一声叹息，拂袖欲走时，闻得身后传来林夏一声疾呼：“神女你这就走了？不助我脱困？”
“其实，那蛛丝本来不会将你缠得如此紧的，都是我手痒给挥袖风斩了一遭，这蛛丝受了灵气便……”我抬手轻轻拨起一根蛛丝，笑得有些虚无，若不是我潜入洞府，也许她过个半日便可全身而退，可如今真是衰神之命不可逆，我掂了掂手中顾生扇，朝她挥了挥道，“走了，走了，待我心情不好时再来看你。”
待我独自飘出洞府时，才见突兀的山岩后，轻轻漂浮着一条白影，有些憔悴。我打她身后绕到跟前时，才瞧清那不是别人，正是那沉云上仙暮霭。她正垂着头，盯着雪白的鞋尖，瞧不清神情悲喜。
“暮小仙，你在此作甚呢。”我轻笑一声，挥扇望着她。
“我……”她似乎这才惊觉我的存在，慌忙抬起头，手中紧紧拽着荼白衣角，似不太认得我，温婉面容上含了几分胆怯，几分茫然。良久，又见她低下了头，咬着薄唇，低声道，“我忘了……”
“呃……那你记得我么？”我这才忽然想起天中关于沉云上仙健忘的传言来，看来非是空穴来风。
她又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秋水流转，将我细细打量一番，终是无言地摇了摇头。当真是忘了，虽则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可我却一直记得，她竟这般云淡风轻地将我忘了，不免教人有些失落。
我又瞅了她一眼，既是相忘便也不好多言，便握紧了顾生扇思忖着打道回府。却不想，这时听她又低声轻语：“你可是识得我？”
我歪着头，愣愣地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她又羞赧地低下了头，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良久才听她又道：“我好像忘了归去之路，你……”
我一听自是哭笑不得，不待她说完，我已明白她所言之意。我便也难得的好性子，竟然做了回引路使，将她安然送回了拂云宫。回天一路之上，她皆是低着头不发一语，早就听说沉云上仙温婉沉静，这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直踏进了拂云宫大门，才见她立在门里，朝我浅笑道谢。我拿着顾生扇朝她回礼，正要作别而走，又见她歪着脑袋，打量着四下陈设，似有些惘然。别过头又瞧向我，说了句教我更加哭笑不得的话，她问我：“这样华美的宫室，真是我的住处么？”
“沉云上仙府邸，拂云宫。”我仰起头，指着大门正中高悬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与她一字一字念着。
“沉云上仙又是谁呀？”暮霭踏出了大门，走在我身侧，睁大了眼望着古致牌匾，一脸惊奇。
“你呀，你就是沉云上仙呀，你这都忘了？”我已是惊愕瞠目，不免又将她打量了一眼，看来月老的忘情果当真厉害，竟然能教一个堂堂上仙忘情至此，竟生生将自己给忘了。我暗忖又觉有些不妥，忙问，“那你记得你是谁么？”
“我……我是谁？”暮霭怔怔盯着我，满脸迷茫。
“那你记得什么？”我见她如此糊涂，不免有些急了。
“记得……我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暮霭望着天外，皱着眉头思索一阵，终是一片空白。
我不免扶了扶额，这月老的忘情果莫非也是有假，忘情之用生生发挥出了失忆之效，好生了得。我抬眼将暮霭打量一番，觉得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毕竟她与我非亲非故的，看在同是天界中人一场的份上，我好歹也将她送回了拂云宫，这接下来的事确是与我无关。
我一边思忖一边抬脚便要离去，我走了几步，回眼见她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的，不免有些无奈，我顿下步子，她也停了脚步，不远不近。我侧着身子，斜眼扫过她那憔悴的面容，长叹一声道：“你跟着我作甚？”
“我……我也不知道。”她低着头，声音愈发低了。
我又手把顾生扇踮了掂，好神做到底，送仙送到西，我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她住的云心殿，只见殿前蓦地飞落一群青鸟，鸟群中又跳出一只相思鸟，抖擞着华丽羽衣，眨眼间幻做一冰清玉洁的女子，含笑而来。
她走到我面前，轻轻扶过了暮霭，笑道：“多谢神女将上仙送回，我是拂云宫神鸟挂雪。”
说着话，便见她扶暮霭进了殿里，暮霭于她竟也不曾抵触，乖顺地进去了。我立在殿外，看着挂雪扶着暮霭倚在软榻前，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竹笛，唇边飞出婉转的仙乐，绕梁三日，三日犹不绝。
恍惚中，暮霭缓缓合上了双眼，挂雪这才收了竹笛入掌，轻轻退出了殿外。我也是听笛音听得痴了，竟忘了自个本不该留在此地。挂雪出来见了我，眸底含笑，笑着与我同往拂云宫外而去。
一路之上，我不免多了重心思，向她询问了一番暮霭之况。待得她细细道来，我才知，原来这暮霭正是那魔君浅墨曦之妻，正是他心心念念万余年的妻。
三万年前神魔大乱时，此时的天帝沫汐尚未执掌大统，仍是前代糟老头子离墨执掌。离墨素来以暴制暴，待及魔君与上仙相恋一事，自是怒不可遏，一怒之下便是血流成河，伏尸百万。神魔大乱乱上加乱，本已暗结连理的浅墨曦与暮霭便是在那场乱战中被迫分离。
待得神魔双方言罢休战，浅墨曦向天界要人，却不料天界却传出暮霭丧生战乱的噩耗，随即又遣天官送去了暮霭的仙骨，软如沉云，浅墨曦触及仙骨的刹那，碎了满天尘埃，随风飘散。神魔不可相恋，恋则魂飞魄散，这便是下场。
除了天界老一代的神仙，谁也不知那暮霭并未战死，而是被离墨赐了忘情果，换了容颜，永世不得记起浅墨曦，也永世不为人知。以此，永世警醒天人，不可与魔相恋。万余年后，执掌天界的沫汐竟将天界飞兔送往魔界和亲，若是那天上无知的离墨听闻了，会不会气得活了过来。
我听了挂雪那一番话，不免有些悲悯暮霭，不过情之一字，便忘了自己。最是可怜的莫过于浅墨曦，痛失爱妻也便罢了，他之妻明明安然活在天界，他却蒙在鼓里不知，还为其妻忘个干干净净。可转念一想，如今浅墨曦取了青挽，可怜的岂非是暮霭。
如此一来，又所幸那暮霭忘了一切，否则得知浅墨曦另结新欢之事，又该是怎样一番悲痛欲绝。有时，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造化弄人。相忆不如相忘，相逢不如不遇，所幸她忘了一切，如此两相成全。
后来，我又厚了脸皮，好奇地问起了暮霭那万年出门艰难之事，才听挂雪说：“上仙其实经常说要出门转转，可每次临了门口，又将出门之事忘了……”
“原是这样……”我闻言不免又愣了愣，这恐怕非是忘情，而是老来多健忘的迹象。我见挂雪已将我送出宫门，却还一直跟着我，不免有些纳罕，莫非这丫头是打算将我周全送回碧落，以报答我送她家上仙的恩情，便笑道，“你跟着我作甚？”
“啊？”挂雪似乎不曾料到我如此一问，不免微惊一愣，方才低头尴尬道，“我……我忘了……”
莫非，这健忘也能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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